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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的这一番安排,不管他是以何种身份为她请客,温禧只觉得感动,几乎泪盈于睫。她跟着他也有一段时日了,他是何等身份,除了苏君俨、沈陆嘉一干好友,他买过几个人的账。平日都是别人求着他莫少赏脸吃饭,别说能跟他攀上交情,哪怕他只是赏光露个脸,对方已经当成无上荣光。今日,他却为了她的事,纡尊降贵,去请旁人吃饭。
温禧喉头有些哽噎,太多纷乱的情感像破闸的洪水一般涌出,半天,她才憋出两个字,“傅司——”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莫傅司只觉得从她口里唤出来的他得名字格外惊心动魄,百转千回,仿佛九曲回肠,其间的深情几乎溢出。素来心硬如铁的莫傅司居然觉得手机有些灼手,几乎抓不住。他刚想说点什么,温禧却陡然收了线。只听见一阵单调的机械提示声。
温禧紧紧握着手机,她主动挂了电话,她怕她支撑不住会带上哭腔,她更怕他会说出一些什么话来,无论是打碎她的好梦,还是让她的美梦做得更加逼真,她都不想听见。所以,就让时间停在这恰如其分的一刻吧。
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温禧回了办公室。
和英文翻译三部相隔大约十米左右的英文部主任室里,谢静岚有些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刘明璋。
男人大概是因为兴奋,仍在说个不停,一张原本清癯干净的白面挣得有些发红,“静岚,新闻出版署的署长韩贤同亲自打电话约我晚上去九重天,还嘱咐我带上你,说是要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
谢静岚安静地听着,他的这一段话里,有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我们”。是她蠢,她早知道他野心勃勃,却固执地什么都不要,只求守在他身旁。眼看着他娇妻幼女在怀,却永远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他每一次施舍一般的怜惜。而她的青春,就这样折耗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当中,为了他,甚至还放弃了自己最爱的计算机专业。也许潜意识里她讨厌温禧,其实是在讨厌这样不堪的自己吧。
等到刘明璋终于絮絮叨叨说完了,谢静岚才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淡淡道,“刘总,我知道了,下了班我会过去的。”
“静岚你?”刘明璋终于察觉到了办公桌后女人情绪的不对劲,起了身,走到谢静岚背后,揽住她单薄的肩膀,哀恳道,“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到了副社长的位置,我就离婚。”
“明璋,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等不了你做副社长,做社长的那一天了。”谢静岚抓起文件夹,从大班椅上起立,往文印室的方向走去。
刘明璋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刚好在他头顶,吹得他浑身发冷。
一下班,温禧便打车去了九重天。最近她的手头比较充裕,柳教授把《英美文学史》的稿费给了她不谈,她在出版社每次接的单子也有提成可以拿。不过再过些时日,把学费和住宿费一交,她又要一贫如洗了。
这是她第三次来九重天。九重天依旧金光熠熠,气象峥嵘,但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坐电梯去了九楼。温禧刚跨出电梯,便看见莫傅司真背着手站在巨大的流水幕墙之前,正在看中空透明的夹层里戏水的神仙鱼。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心有灵犀,莫傅司一回头,便看见了离他不远处的温禧。
莫傅司心情很好地朝她招招手,“过来。”
温禧走过去,和莫傅司站在一起,看五色的神仙鱼在浓绿的水草里穿梭,漂亮的背鳍和尾鳍随着游动,活像破水的帆。
“你看这些小东西,一辈子的格局也不过就是这么个鱼缸,会因为争食夺美大打出手,也会因为御敌而同仇敌忾。做人也一样,有时候给别人利用一下,他自然会拿别的东西来换,就连庙里的菩萨罗汉,要得到香火贡品,还得拣善男信女有求于他们的时候。”
温禧明白莫傅司说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如此一点一滴地教授于她,某种大胆的联想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也有些潮红,“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用心。
莫傅司扭脸望着温禧,目光深沉而专注。温禧执拗地与他对视。半天,莫傅司才缓缓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九重天的名字改掉吗?”
温禧摇头。
“这个社会就好比是九重天,有人在下层,有人在上层,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层的景象,他们既无法了解上层的情形,又不愿意知晓下层的状况,一生注定不上不下。只有能够耐心地由下往上攀爬的人,即使磕磕绊绊,常常摔跤碰壁,但只要坚持住,你不仅能走上第九重,还能够比天生就处于顶峰的人更加透彻地俯瞰九天。”他顿了顿,伸手抚摸温禧的发顶,“而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成为这样的人。我独自一人站在九天之上已经很久,孤独了很久,也寂寞了很久,所以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站在一起,并肩看这落寞的人间,而这个人,我希望是你。人的一生,有什么能比遇到一个投机的伴侣,共走一段路更加幸福的事情吗?
这个社会从来都是锄弱扶强,这条路注定辛苦,所以我愿意将我所有的经验教训悉数教给你,让你少吃一些苦,少走一些弯路,也能够早一点有勇气站到我的身边。
但这些,我不会主动告诉你。
温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莫傅司,他的表情,像秋日里辽阔的远山,既苍凉又落寞,让她心疼。
莫傅司的手却忽然由她的发顶徐徐滑至肩头,改为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先去包间。”
温禧不知道909是九重天最豪华的包间,在东方传统文化里,数分阴阳,九则是阳数里最大的一个,双九暗合重阳,更是尊贵无比。
刚进包间,温禧就看见朝着正门的墙壁上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通体镀金,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赤棕色的细木壁板上腾云而下。包间异常大,呈凸字形,正中是一张直径将近三米的紫檀木大圆桌,上面铺着猩红的金丝绒桌布,隐隐印着明黄色的卐字绣纹。12张紫檀木高背官椅则将圆桌团团围住。足有两寸厚的双龙戏珠地毯踩下去几乎要崴了脚。左侧是一圈真皮沙发,前面放着嵌纹石桌面的黄花梨小几,上面放着朱漆描金的糖具茶盒。右侧则被一架乌木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隔断开来,一只两尺高矮的天青细瓷胆瓶里插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
“都有哪些人会来,谢主任她也会过来吗?”温禧仰头问莫傅司。
莫傅司唇角的一丝笑意忽然隐没,“记住,以后问问题的时候你只要发问就行,不要把你潜意识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温禧有些惭愧地望着他苍白英俊的脸孔,低低地说了一声“我记住了。”
莫傅司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严苛,她经历的只是世情冷暖,而不像他,是走生死的博弈里出来的。稍稍缓和了下语气,莫傅司将晚上赴宴的一干人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新闻出版署署长韩贤同、政策法规处的翟振东,你们外研社的社长闵世湘、总编刘明璋、英语部主任谢静岚,森木大学校董叶铭绍、外国语学院党委书记张庆生、院长赵栋梁。”
全是和她的前途紧密联系的人物,温禧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免忐忑。
莫傅司却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淡淡一笑,“不要紧,不是还有我吗?这些知识分子,虽然讨厌,但却比纯粹的官老爷们好对付得多了。”说完他又拿起黄花梨小几上的糖盒,揭开盒盖递到温禧面前,“先吃点零嘴垫垫肚子吧,估计待会儿你也没心思吃。”
糖盒里面是典型的南方糕点,绛紫色的大蜜枣、雪白如纸的云片糕、金黄色的松子糖、奶香十足的杏仁酥……还细心地配有晶亮的小叉刀。捧着糖盒的莫傅司眉目温煦,这样的他,看上去如同一块温润的白玉,温禧心头扑扑乱跳,赶紧拿起刀叉,挑了一颗饱满的蜜枣含进了嘴里。入口即化,十分甘芳。
看着温禧因为含着蜜枣而微微嘟着嘴的样子,莫傅司心里一动,他另外拿起一把小银刀,切下一块杏仁酥下来,递到温禧的唇畔,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温禧觉得耳朵热起来,她面薄肤白,一张脸红起来就跟素宣上泼了朱砂一般。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温禧连忙将那块小小的杏仁酥吞进嘴里。馥郁的奶香味伴着杏仁的沁甜在唇齿间缭绕,连心尖上都似乎沾染了甜意。
“还要吗?”莫傅司笑吟吟地问道。
温禧用手背揾了揾脸颊,大概是想掩饰颊上的红晕,半天,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莫傅司唇角的笑纹更深,他一手端着糖盒,一手拿着银叉,耐心地将糖盒里的点心埃个儿喂给温禧,包间顶上的水晶团花球等柔和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在地毯上形成两个相偎相依的影子。
温禧只觉得四肢百骸全是蜜的味道,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请停一停,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再不要向前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也投桃报李一般叉起一枚蜜枣,举到莫傅司嘴边,满含期盼地望着他。莫傅司口味清淡,喜欢原汁原味的食物,尤其不爱甜食,但他还是启唇将蜜枣含进了嘴里。甜味在口腔弥散开来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从未如此迁就一个女人。温禧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温禧主动从莫傅司手里接过糖盒。
“进来。”莫傅司扬唇。
进来的人温禧还有印象,是九重天VIP部的副,不,现在已经是经理的蒋一炜。他恭恭敬敬地像莫傅司问了好,眼睛半点没有四处乱瞄,“莫先生,您吩咐的红酒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莫傅司微微颔首,“很好,晚宴快结束时你把八瓶红酒连同冰桶一齐送进来。”
“您放心,我会亲自负责,绝对不会出一点纰漏。”
蒋一炜离开后,温禧有些疑惑地问莫傅司,“要这么多红酒干什么?”
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小呆瓜,你以为一顿饭就把这些人打倒了,对付这些胆小心大的知识分子,一定要投其所好。他们这八个人里面大半都是留过洋的,送红酒既文雅又体面,最适合不过了。”
温禧还想发问,莫傅司抬腕看了看手表,“好了,有话我们回家再讲,韩贤同要到了。”
回家,这个词语像流弹一样将温禧的心狠狠地击中了。
莫傅司见她神色有些迷惘,安抚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别紧张,一切有我。”一面牵着温禧走到包房门外,等待韩署长的大驾。
韩贤同自然是和出版署政策法规处的翟振东一齐来的。见了莫傅司,韩贤同热络地招呼道,“莫少这是干什么,还在门口迎接,也忒给我面子了。”
莫傅司眯眼一笑,“韩署这尊大佛大驾光临,我怎么能不焚香沐浴,扫洒相迎?”
韩贤同弥勒佛似的一张团脸笑得愈发喜庆。
莫傅司又转向一旁颀长身材的翟振东,“想必这位就是翟处了吧,久仰久仰。”
翟振东连忙伸出手去,“莫少太客气了。”
韩贤同朝温禧努努嘴,“这就是我们莫少心尖上的宝吧。”
莫傅司朝温禧微微一笑,“温禧,这两位就是新闻出版署的韩署长和翟处长。”
温禧乖觉地上前一步,向两人问好。
几个人进了包房,很快便有漂亮的女服务员前来奉茶。
韩贤同端起盖碗,用茶盖将茶叶拨了拨,低头啜吸一口,赞不绝口,“真是好茶,是顶尖的顾渚紫笋吧。”
莫傅司也抿了一口,“韩署真不愧是茶里的行家,难得韩署喜欢,待会儿您和翟处一人拿一罐回去好了。”他虽是偏欧化的长相,但品茶的姿态潇洒,气度清华,倒比古代的贵公子还风雅几分。
翟振东连连推辞,“莫少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韩署是个懂茶的,我就不行了。”
韩贤同搁下盖碗,拍了拍翟振东的肩膀,调侃道,“振东啊,男人哪有说自己不行的。”
翟振东跟着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净白的牙齿,“韩署,咱这儿可有娇客。”
“看我这嘴巴。”韩贤同朝温禧笑了笑。
这种荤话,在穷街陋巷长大的温禧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但心里的抵触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然而此刻,她也只得一笑了之。听说现在商场官场上的男人,要一起嫖,然后才能谈正事,说这点黄段子,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来了。最前面是一个中年男人,容长面孔,下巴刮得青青的,眼睛细长上挑,鼻子略带鹰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