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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皇宫除了皇上,还能叫谁住?”这都是很久以后,在内务府做过事的一位遗少告诉我的。当时世续和王爷根本不和我谈这类事情,要谈的也要经过陈师傅。师傅当时的说法是:“看样子,他们总统,倒像是优待大清的。优待条件本是载在盟府”
师傅的话,好像总没有说完全。现在回想起来,这正是颇有见地的“慎重”态度。和紫禁城外那些遗老比起来,紫禁城里在这段时期所表现的乐观,确实是谨慎而有保留的。袁世凯的种种举动——从公开的不忘隆裕“在天之灵”,到私下认定“皇上”不能离开皇宫和太庙,这固然给了紫禁城里的人不少幻想,但是紫禁城从“袁宫保”这里所能看到的也只限于此。因此,紫禁城里的人就不能表现出太多的兴奋。到了复辟年的年底,北京开始变风头的时候,证明了这种“审慎”确实颇有见地。
风头之变换,始于一个肃政史提出要追查复辟传闻。袁世凯把这一案批交内务部“查明办理”,接着,演讲过还政于清的朱育仁被步军统领衙门递解回籍。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不少人便恐慌了,劝进文章和还政于清的言论都不见了,在青岛正准备进京赴任的劳乃宣也不敢来了。不过人们还有些惶惑不解,因为袁世凯在查办复辟的民政部呈文上,批上了“严禁复辟谣言,既往不咎”这样奇怪的话,而宋育仁被递解回籍时,袁世凯送了他三千块大洋,一路上又大受各衙门的酒宴迎送,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受罚还是受奖。直到民国四年,总统府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共和制不适中国国情①,继而又有“筹安会”②出现,主张推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的皇帝,这才扫清了满天疑云,使人们明白了袁世凯要复的是什么辟。风头所向弄明白了,紫禁城里的气氛也变了。
①古德诺原为美国政治大学教授。他发表的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共和与君主论》,胡说什么“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作为袁世凯实行帝制的理论根据。
②筹安会是袁世凯实行帝制的御用机关,由杨度建议,吸收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组成,为袁称帝进行鼓吹和筹备工作。
我从响城中听见中南海的军乐声,就是在这时候。那时,三大殿正进行油缮工程,在养心殿的台阶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脚手架上油工们的活动。张谦和告诉我,那是为袁世凯登极做准备。后来,“伦贝子”(溥伦)代表皇室和八旗向袁世凯上劝进表,袁世凯许给他亲王双俸,接着他又到宫里来向太妃索要仪仗和玉玺。这些消息使我感到心酸、悲忿,也引起了我的恐惧。虽然陈师傅不肯明讲,我也懂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句老话。袁世凯自己做了皇帝,还能让我这多余的皇帝存在吗?历史上的例子可太多了,太史公就统计过“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哩!
在那些日子里,乾清门外的三大殿的动静,牵连着宫中每个人的每根神经。不论谁在院子里行走,都要关心地向那边张望一下,看看关系着自己命运的油缮工程,是否已经完工。太妃们每天都要烧香拜佛,求大清的护国神“协天大帝关圣帝君”给以保佑。仪仗是忙不迭地让溥伦搬走了,玉玺因为是满汉合壁的,并不合乎袁世凯的要求,所以没有拿去。
这时毓庆宫里最显著的变化,是师傅们对毓崇特别和气,没有人再拿他当伯禽来看待。他在太妃那里竟成了红人,常常被叫进去赏赐些鼻烟壶、搬指之类的玩艺儿。每逢我说话提到袁世凯的时候,师傅就向我递眼色,暗示我住嘴,以免让毓崇听见,传到他父亲溥伦耳朵里去。
有一天,毓崇应召到太妃那里去了,陈宝琛看见窗外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神秘地对我说:
“臣昨天卜得的易卦,皇上看看。”
我拿过来,看见这一行字:
“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他解释说,这是说我的仇人袁世凯前途凶恶,不能危害于我,是个吉卦。他还烧了龟背,弄过蓍草,一切都是吉利的,告诉我可以大大放心。这位老夫子为了我的命运,把原始社会的一切算命办法都使用过了。因此,他乐观地做出结论: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元凶大憝的袁世凯作孽如此,必不得善终!‘我仇有疾,终无尤也!’何况优待条件藏在盟府,为各国所公认,袁世凯焉能为害于我乎?”
为了“不我能即”和保住优待条件,师傅、王爷和内务府大臣们在算卦之外的活动,他们虽没有告诉我,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们和袁世凯进行了一种交易,简单地说,就是由清室表示拥护袁皇帝,袁皇帝承认优待条件。内务府给了袁一个正式公文,说:“现由全国国民代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这个公文换得了袁世凯亲笔写在优待条件上的一段跋语:
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
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袁世凯志,乙卯孟冬。
这两个文件的内容后来都见于民国四年十二月十六日的“大总统令”中。这个“令”发表之前不多天,我父亲日记里就有了这样一段记载:
十月初十日(即阳历十一月十六日)上门。偕世太傅公见四皇贵妃,
禀商皇室与袁大总统结亲事宜,均承认可,命即妥行筹办一切云。在内观
秘件,甚妥,一切如恒云云。
所谓秘件,就是袁的手书跋语。所谓亲事,就是袁世凯叫步兵统领江朝宗向我父亲同世续提出的让他女儿当皇后。太妃们心里虽不愿意,也不得不从。其结果是,优待条件既没列入宪法,我也没跟袁家女儿结婚,因为袁世凯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在一片反袁声中气死了。
我的前半生二 丁巳复辟
二 丁巳复辟
袁世凯去世那天,消息一传进紫禁城,人人都像碰上了大喜事。太监们奔走相告,太妃们去护国协天大帝关圣帝君像前烧香,毓庆宫无形中停了一天课
接着,紫禁城中就听见了一种新的响城声:
“袁世凯失败,在于动了鸠占鹊巢之念。”
“帝制非不可为,百姓要的却是旧主。”
“袁世凯与拿破仑三世不同,他并不如拿氏有祖荫可恃。”
“与其叫姓袁的当皇帝,还不如物归旧主哩。”
这些声音,和师傅们说的“本朝深仁厚泽,全国人心思旧”的话起了共鸣。
这时我的思想感情和头几年有了很大的不同。这年年初,我刚在奕劻谥法问题上表现出了“成绩”,这时候,我又对报纸发生了兴趣。
袁死了不多天之后,报上登了“宗社党起事未成”、“满蒙匪势猖獗”的消息。我知道这是当初公开反抗共和的王公大臣——善耆、溥伟、升允、铁良,正在为我活动。他们四人当初是被称做申包胥的,哭秦庭都没成功。后来铁良躲到天津的外国租界,其余的住在日本租借地旅顺和大连,通过手下的日本浪人,勾结日本的军阀、财阀,从事复辟武装活动。四人中最活跃的是善耆,他任民政部尚书时聘用的警政顾问日本人川岛浪速,一直跟他在一起,给他跑合拉纤。日本财主大仓喜八郎男爵给了他一百万日圆活动费。日本军人青森、土井等人给他召募满蒙土匪,编练军队,居然有了好几千人。袁世凯一死,就闹起来了。其中有一支由蒙古贵族巴布扎布率领的队伍,一度逼近了张家口,气势十分猖獗。直到后来巴布扎布在兵变中被部下刺杀,才告终结。在闹得最凶的那些天,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现象:一方面“勤王军”和民国军队在满蒙几个地方乒乒乓乓地打得很热闹,另方面在北京城里的民国政府和清室小朝廷照旧祝贺往来,应酬不绝。紫禁城从袁世凯去世那天开始的兴隆气象,蒸蒸日上,既不受善耆和巴布扎布的兴兵作乱的影响,更不受他们失败的连累。
袁死后,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紫禁城派了曾向袁世凯劝进的溥伦前去祝贺,黎元洪也派了代表来答谢,并且把袁世凯要去的皇帝仪仗仍送回紫禁城。有些王公大臣们还得到了民国的勋章。有些在袁世凯时代东躲西藏的王公大臣,现在也挂上了嘉禾章,又出现于交际场所。元旦和我的生日那天,大总统派礼官前来祝贺,我父亲也向黎总统段总理赠送肴馔。这时内务府比以前忙多了,要拟旨赐谥法,赏朝马、二人肩舆、花翎、顶戴,要授什么“南书房行走”①、乾清门各等侍卫,要带领秀女供太妃挑选,也偷偷地收留下优待条件上所禁止的新太监。当然还有我所无从了解的各种交际应酬,由个别的私宴到对国会议员们的公宴。
①行走即是已有一定官职,又派到别的机构去办事的意思。南书房在乾清宫之右,原为康熙读书处,康熙十六年始选翰林等官入内当值,凡被选入值者,叫做“入值南书房”或“南书房行走”,这是大臣难得的待遇。
总之,紫禁城又像从前那样活跃起来。到了丁巳年(民国六年)张勋进宫请安,开始出现了复辟高潮。
在这以前,我亲自召见请安的人还不多,而且只限于满族。我每天的活动,除了到毓庆宫念书,在养心殿看报,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游戏。我看见神武门那边翎顶袍褂多起来了,觉着高兴,听说勤王军发动了,尤其兴奋,而勤王军溃灭了,也感到泄气。但总的说来,我也很容易把这些事情忘掉。肃亲王逃亡旅顺,消息不明,未免替他担心,可是一看见骆驼打喷嚏很好玩,肃亲王的安危就扔到脑后去了。既然有王爷和师傅大臣们在,我又何必操那么多的心呢?到了事情由师傅告诉我的时候,那准是一切都商议妥帖了。阴历四月二十七日这天的情形就是如此。
这天新授的“太保”陈宝琛和刚到紫禁城不久的“毓庆宫行走”梁鼎芬,两位师傅一齐走进了毓庆宫。不等落座,陈师傅先开了口:
“今天皇上不用念书了。有个大臣来给皇上请安,一会奏事处太监会上来请示的。”
“谁呀?”
“前两江总督兼摄江苏巡抚张勋。”
“张勋?是那个不剪辫子的定武军张勋吗?”
“正是,正是。”梁鼎芬点头赞许,“皇上记性真好,正是那个张勋。”梁师傅向来不错过颂扬的机会,为了这个目的,他正在写我的起居注。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好记性,只不过前不久才听师傅们说起这个张勋的故事。民国开元以来,他和他的军队一直保留着辫子。袁世凯在民国二年扑灭“二次革命”,就是以他的辫子兵攻陷南京而告成功的。辫子兵在南京大抢大烧,误伤了日本领事馆的人员,惹起日本人提出抗议,辫帅赶忙到日本领事面前赔礼道歉,答应赔偿一切损失,才算了事。隆裕死后,他通电吊唁称为“国丧”,还说了“凡我民国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的话。袁世凯死后不久,报上登出了张勋的一封通电。这封通电表示了徐州的督军会议对袁死后政局的态度,头一条却是“尊重优待清室各条”。总之,我相信他是位忠臣,愿意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儿。
按照清朝的规矩,皇帝召见大臣时,无关的人一律不得在旁。因此每次召见不常见的人之前,师傅总要先教导一番,告诉我要说些什么话。这次陈师傅用特别认真的神气告诉我,要夸赞张勋的忠心,叫我记住他现在是长江巡间使,有六十营的军队在徐州、兖州一带,可以问问他徐、兖和军队的事,好叫他知道皇上对他很关心。末了,陈师傅再三嘱咐道:
“张勋免不了要夸赞皇上,皇上切记,一定要以谦逊答之,这就是示以圣德。”
“满招损,谦受益。”梁师傅连忙补充说,“越谦逊,越是圣明。上次陆荣廷觐见天颜,到现在写信来还不忘称颂圣德”
陆荣廷是两广巡阅使,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被赏赐紫禁城骑马的民国将领。两个月前,他来北京会晤段祺瑞,不知为什么,跑到宫里来给我请了安,又报效了崇陵植树一万元。我在回养心殿的轿子里忽然想起来,那次陆荣廷觐见时,师傅们的神色和对我的谆谆教诲,也是像这次似的。那次陆荣廷的出现,好像是紫禁城里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内务府和师傅们安排了不同平常的赏赐,有我写的所谓御笔福寿字和对联,有无量寿金佛一龛,三镶玉如意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