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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实的内幕,我当时自然不明白。我只觉出了罗振玉和郑孝胥父子跟日本人沆瀣一气,要把我和别人隔离开。他们对于佟济煦和只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不怎么注意,对于从天津来的要见我的人,却防范得很厉害,甚至连对婉容都不客气。
我在离开静园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谕,叫一名随侍交给胡嗣瑗,命他随后来找我,命陈曾寿送婉容来。这三个人听说我在旅顺,就来到了大连。罗振玉派人去给他们找了地方住下,说关东军有命令,不许他们到旅顺来。婉容对这个命令起了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岔子,便大哭大闹,非来不可,这样才得到允许来旅顺看了我一次。过了大概一个月,关东军把我迁到善耆(这时已死)的儿子宪章家里去住,这才让婉容和后来赶到的二妹、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本来还想让胡嗣瑗、陈曾寿两人也搬到我身边,但郑孝胥说关东军规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罗振玉和万绳栻这几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见我。我请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结果只准许胡嗣瑗见一面,条件是当天必须回大连。胡嗣瑗在这种情形下,一看见我就咧开大嘴哭起来了,说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连见一面都受人限制,说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在压迫着我,我只能安慰胡嗣瑗几句,告诉他等我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传谕”叫他和陈曾寿到我身边来。胡嗣瑗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趁着室里没人,一五一十地向我叙说了郑罗二人对他们的多方刁难,攻击他们是“架空欺罔,挟上压下、排挤忠良”。
胡嗣瑗和陈曾寿住在大连,一有机会就托人带奏折和条陈来,在痛骂郑罗“虽秦桧、仇士良之所为,尚不敢公然无状、欺侮挟持一至于此”之外,总要酸劲十足和焦急万分地一再说些“当兹皇上广选才俊,登用贤良之时,如此掣肘,尚有何希望乎?”这类的话。胡嗣瑗曾劝我向日本人要求恢复天津的形势,身边应有亲信二三人,意思是他仍要当个代拆代行的大军机。陈曾寿则对我大谈“建国之道,内治莫先于纲纪,外交莫重于主权”,所谓“纲纪最要者,魁柄必操自上,主权最要者,政令必出自上”,总之一句话,我必须有权能用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做大官。这些人自然斗不过郑罗,在后来封官晋爵的时候,显贵角色里根本没有他们。后来经我要求,给了陈曾寿一个秘书职务,但他不干,请假走了,直到以后设立了内廷局叫他当局长,他才回来。胡嗣瑗曾和陈曾寿表示决不做官,“愿以白衣追随左右”,我给他弄上个秘书长的位置,他才不再提什么“白衣”。由于他恨极了当国务总理的郑孝胥,后来便和罗振玉联合起来攻郑。结果没有攻倒,自己反倒连秘书长也没有做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到旅顺的两个月后,陈宝琛也来了。郑孝胥这时成了关东军的红人,罗振玉眼看就要败在他手里,正当他接近全胜,他和关东军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时候,看见威望超过他的“帝师”出现在大连,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生怕他这位同乡会引起日本人更大的兴趣,急忙想撵陈回去。所以陈宝琛在旅顺一共住了两宿,只和我见了两面,就被郑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馆开会给送走了。
同时,天津和北京的一些想做官的遗老们借口服侍我,跑到旅顺来,也都被郑孝胥和甘粕正彦挡了驾。就连恭亲王溥伟想见我也遇到拦阻。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再找不到借口,才无可奈何地让一部分人见了我,给我祝寿。其中有宝熙、商衍瀛、沈继贤、金卓、王季烈、陈曾寿、毓善等人,后来在伪满成立时都成了大小新贵。
当时互相倾轧、你争我夺的不但有遗老,在日本浪人和特务之间也不例外,得势的当然是板垣手下的上角和甘粕这一伙。当过我父亲家里家庭教师的远山猛雄本想到我身边沾沾光,由于不是军部系统的,最后都给上角和甘粕挤走了。
发生在郑与罗之间的斗争是最激烈的。这是这对冤家最后的殊死战,因此都使用出了全身的力气。罗振玉利用他和板垣。上角利一这些人的势力,对郑孝胥一到东北即行封锁,是他的头一“招”。他自恃有首倡“迎立”之功,相信只要能把我垄断在手,用我这张牌去和日本人谈判,一定可以达到位居首辅的目的。可是他在谈判中,一上来就坚持要大清复辟。日本方面对他这个意见不感兴趣。他跟我一样地不明白,复辟的做法和日本人宣传的“满洲民众要求独立自治”的说法,是配不上套的。这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十分孤立,还不能把这场傀儡戏立刻搬上台去,因此关东军并不急于定案,暂时仍用什么“自治指导部”、“维持会”等名目支撑着。罗振玉认为郑孝胥被他封锁住,其他人更无法靠近我的身边,无从代表我和日本人去说话,他大可用独家经理的身分,不慌不忙地和日本人办交涉。复辟大清和另立国家之争在悬而未决,我和郑孝胥到了旅顺,出乎罗振玉的意外,他对郑孝胥的封锁失了效,关东军方面请郑孝胥去会谈。罗振玉既不知道郑孝胥和东京军部的关系,也想不到郑孝胥在离津之前就认识了上角利一。就像我出宫那年,罗振玉与日本竹本大住的关系变成了郑孝胥的关系一样,这回罗振玉带来的上角也很快变成了郑孝胥的朋友,成了郑与关东军之间的桥梁。郑氏父子到了营口、旅顺,和甘粕正彦谈了几次心,关东军因此了解到他父子远比罗振玉“灵活”,不像罗振玉那样非有蟒袍补褂、三跪九叩不过瘾,因此乐于以他为交易对手。郑孝胥被看中了之后,第一次和板垣会面(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旅顺),听到板垣要叫我当“满蒙共和国大总统”,先很惊讶,后来明白了日本军方决不肯给我一顶皇帝帽子,便马上改了主意,由他儿子郑垂出面找军方选中的殖民地总管驹井德三,表示日本如果认为“帝国”称呼不适于这个新国家的话,只要同意他任未来的内阁首揆,一切没有问题,他可负责说服“宣统帝”接受其他的元首称号。顺便说一句,这时抢这个首揆椅子的,却大有人在。不但有罗振玉,还有张景惠、臧式毅、熙洽等人。熙洽几次派人送钱给我,共有十几万元,求我授他“总理”之职。郑孝胥自然很着急,所以忙不迭地叫郑垂从旁抢先递“价码”。驹井德三把这袖筒里来的价码告诉了本庄和板垣,于是郑孝胥便成了奉天关东军司令官的客人。就这样,关东军的第一交易对手由罗振玉变成了郑孝胥。
自然,这些真相是我在封锁中所看不透的。我所见到的是另外一样
我的前半生六 所见与所思
六 所见与所思
我到旅顺以后,感到最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为受到封锁。隔离,而是从上角这几个日本人口中听到,关东军似乎连新国家的国体问题还没定下来。
这对我说来,比没有人在码头上迎接我更堵心。没有人迎接,还可以用“筹备不及”、“尚未公布”的话来解释。“国体未定”又是怎么回事呢?国体既然未定,土肥原干么要请我到满洲来呢?
郑孝胥和上角向我解释说,土肥原没有说谎,关东军支持我复位和主持大计的话全不错,不过这是满洲的事,当然还要和满洲人商量,没有商量好以前,自然叫做“未定”。
我已经不像在汤岗子那样容易相信这些人了,但我又找不到任何别人商议事情。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师傅。在没师傅指点的情形下,我只好采取商衍瀛的办法,找神仙帮忙来解答问题。我拿出从天津带来的一本《未来预知术》,摇起了金钱神课。记得我摇出了一课“乾乾”卦,卦辞还算不坏。于是我就这样的在郑孝胥、罗振玉和诸葛亮①的一致劝导下,捺着性子等待下去。
①《未来预知术》是香港出版的一本迷信书,伪称是诸葛亮的著作,可是其中的封辞中有汉代以后的诗文典故。
有一天,上角来问我,是不是认识马占山。我说在天津时,他到张园来过,算是认识吧。上角说,板垣希望我能写一封信,劝马占山归顺。我说在天津时已曾写过一封,如果需要,还可以再写。这第二封劝降书并没有用上,马占山就投降了。虽然我的信未发生作用,可是关东军请我写信这件事给了我一种安慰,我心里这样解释:这显然是日本人承认我的威信,承认这块江山必须由我统治才行。我是谁呢,不就是大清的皇帝吗?这样一想,我比较安心了些。
这样等了三个月,到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忽然来了一个消息,刚刚复会的“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要在满洲建立一个“共和国”。所谓东北行政委员会是二月十八日复会的,这个委员会由投降的原哈尔滨特区长官张景惠、辽宁(这时被改称奉天)省主席臧式毅、黑龙江省代理主席马占山和被这委员会追认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组成,张景惠为委员长。二月十九日,这个委员会在板垣导演下通过了那项决议,接着又发表了一个“独立宣言”。这些消息传来之后,除了郑氏父子以外,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罗振玉在内无不大起恐慌,人人愤慨。
这时占据着我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么办法统治这块殖民地。它要驻多少兵,要采什么矿,我一概不管,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如果我不为了这点,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呢?我如果不当皇帝,我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陈宝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龄的风烛残年之身来到旅顺时,曾再三对我说:“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我心中把土肥原、板垣恨得要死。那天我独自在前肃亲王的客厅里像发了疯似地转来转去,纸烟被我捏断了一根又一根,《未来预知术》被我扔到地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静园,想到假如我做不成皇帝,还不如去过舒适的寓公生活,因为那样我还可以卖掉一部分珍玩字画,到外国去享福。这样一想,我有了主意,我要向关东军表明态度,如果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回天津去。我把这主意告诉了罗振玉和郑孝胥,他们都不反对。罗振玉建议我先送点礼物给板垣,我同意了,便从随身带的小件珍玩中挑了几样叫他去办。恰好这时板垣来电话请郑罗二人去会谈,于是我便叫陈曾寿为我写下必须“正统系”的理由,交给他们带给板垣,叫他们务必坚持,向板垣说清楚我的态度。
我写的那些理由共十二条(后四条是陈曾寿续上的):
一、尊重东亚五千年道德,不得不正统系。
二、实行王道,首重伦常纲纪,不得不正统系。
三、统驭国家,必使人民信仰钦敬,不得不正统系。
四、中日两国为兄弟之邦,欲图共存共荣,必须尊崇固有之道德,使
两国人民有同等之精神,此不得不正统系。
五、中国遭民主制度之害已二十余年,除少数自私自利者,其多数人
民厌恶共和,思念本朝,故不得不正统系。
六、满蒙人民素来保存旧习惯,欲使之信服,不得不正统系。
七、共和制度日炽,加以失业人民日众,与日本帝国实有莫大之隐忧;
若中国得以恢复帝制,于两国人民思想上。精神上保存至大,此不得不正
统系。八、大清在中华有二百余年之历史,(入关前)在满洲有一百余年
之历史,从人民之习惯,安人民之心理,治地方之安靖,存东方之精神,
行王政之复古,巩固贵国我国之皇统,不得不正统系。
九、贵国之兴隆,在明治大帝之王政。观其训谕群工,莫不推扬道德,
教以忠义。科学兼采欧美,道德必本诸孔孟,保存东方固有之精神,挽回
孺染欧风之弊习,故能万众人心亲上师长,保护国家,如手足之捍头目。
此予之所敬佩者。为起步明治大帝,不能不正统系。
十、蒙古诸王公仍袭旧号,若行共和制度,欲取消其以前爵号,则因
失望而人心涣散,更无由统制之,故不能不正统系。
十一、贵国扶助东三省,为三千万人民谋幸福,至可感佩。惟子之志
愿,不仅在东三省之三千万人民,实欲以东三省为张本,而振兴全国之人
心,以救民于水火,推至于东亚共存共荣,即贵国之九千万人民皆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