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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峭壁的一个角落里,死囚们除了跳崖外别无退路。
他们在拷问、长期关押和受到种种凌辱之后已经不像人了。他们满脸胡须,脸色发青,推怀枯槁,像幽灵一样可怕。
开始对他们审讯的时候便解除了他们的武装。没人想到行刑前对他们再次搜身。因为那太卑鄙,是临死前对人的嘲弄。
同伏多维钦科并排走的是他的朋友勒扎尼茨基,同他一样,思想上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突然朝围着他们的卫队开了三枪,是对准西沃布留伊开的枪。勒扎尼茨基是名出色的射手,但他激动得手发抖,没有射中。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对先前同志的怜悯,卫队没向勒扎尼茨基扑过去,也没在下命令前先向他一齐开枪。勒扎尼茨基的左轮手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但他激动得把子弹忘了,因自己没有打中而懊恼,把手枪摔在石头上。手枪撞在石头上射出了第四颗子弹,打在被判处死刑的帕契科利亚的腿上。
卫生兵帕契科利亚抱住腿喊了一声,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地尖叫。离他最近的潘夫努金和戈拉兹德赫把他架起来,抓着他的双手架着他走,免得在慌乱中被别的同志踩死,因为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旁边还有别人了。帕契科利亚一瘸一拐地向石坡的边上走去,死囚都被逼到那里。他简直迈不开打伤的那条腿,不停地喊叫。他的不像人声的奖号很能感染人。仿佛有谁发出了信号,他们便都失去了理智。出现了谁也没料到的场面。有人咒骂,有人祈祷哀求。
一直戴着黄边学生帽的少年加卢津,摘下帽子,跪在地上,在人群中跪着向可怕的石壁倒退。他向卫兵们鞠躬,头常常碰到地,哭得便便咽咽,已经失去了一半知觉,大声地央求他们:
“我错了,弟兄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别把我毁了。别杀我。我刚开始生活,死得太早。我还要活呢,还想见我妈一次。弟兄们,原谅我,饶了我吧。我愿意亲你们的脚,替你们挑水。唉呀,倒霉呀,真倒霉,我没命啦,妈呀!”
他们当中有人哭着数落,但看不见是谁:
“好心的同志们,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清醒清醒吧。咱们一块儿在两次战争中流过血,捍卫过共同的事业。可怜可怜我们,放了我们吧。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德,我们用行动证明决不忘恩负义。你们怎么不答腔呀,都哑巴了吗?难道你们脖子上没戴着十字架?”
他们对西沃布留伊吼道:
“你这出卖耶稣的犹大!跟你比我们算什么叛徒?你这狗杂种才是双料叛徒呢。真该把你续死!你向沙皇效忠,却杀死了合法的沙皇。你发誓对我们忠诚,又把我们出卖了。你在出卖自己主子之前跟他亲嘴去吧,可你早晚要出卖他。”
伏多维钦科站在坟墓边缘仍面不改色。他扬起脑袋,灰白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像公社社员对公社社员那样对勒扎尼茨基高声喊道,喊得全体都能听见:
“不要作践自己!你对他们抗议没用。这伙新武士,这伙刑讯室里的刽子手,不会理解你。别灰心丧气,历史会把一切都弄清楚。后代将把政委统治制下的野蛮人和他们的肮脏勾当钉在耻辱柱上。我们像殉道者那样死在世界革命的前夕。精神革命万岁。全世界的无政府主义万岁。”
只有射手们才分辨得出的无声的命令一下,二十支枪齐发,一半囚犯被打倒,大部分立即毙命。剩下的被再次开枪打死了。男孩子捷连季·加卢津比别人抽搐得时间都长,但他最后也伸直身子不动了。
把宿营地转移到更加向东的另一个地方并在那里过冬的主意,并非一下子就打消了。多次在维茨科河与克日姆斯克河分水界公路的一侧察看地形。利韦里时常把医生一个人留在帐篷里,到大森林里去察看。
但已经没地方可转移,再说也晚了。这是游击队遭到最严重失败的时期。白军在彻底覆灭之前决定对游击队进行一次打击,把树林里的非正规部队消灭干净。于是他们集结起前线的一切力量,把游击队包围起来。他们从各个方向向游击队逼近。如果他们包围的半径小一点,游击队便会遭到惨败。白军的包围圈过大,这挽救了他们。冬天的来临使敌人无法在通不过的无边的大森林里收缩包围圈,把这支农民部队更紧地包围起来。
向任何地方转移都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如果能制定出具有军事优势的计划,他们还能突破包围圈,进入新的阵地。
但是,并没有这种深思熟虑的作战意图。人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下级军官自己都已灰心丧气,失去对下属的影响力。高级军官每天晚上召开军事会议,提出互相矛盾的突围方案。
必须放弃寻找别的过冬地方的打算,在树林深处修筑防御工事,并在那里过冬。冬天雪深,使缺乏雪橇的敌人无法进入树林。必须挖战壕,储备更多的粮食。
游击队的军需主任比休林报告,面粉和土豆奇缺。牲畜足够,比休林估计,到了冬天,主要的食品是肉和牛奶。
冬季服装短缺。一部分队员衣不蔽体。营地里的狗统统被续死。会棵皮子的人用狗皮替游击队队员缝制翻毛皮袄。
不准医生使用运输工具。大车现在有更重要的用途。最后一段路程用担架把重伤员抬了四十俄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药品只剩下奎宁、碘和芒硝了。用于手术和包扎的碘是结晶体,使用时需要在酒精中溶解。悔不该毁掉酿造私酒的设备,又让那次审讯中罪责最轻的酿造私酒的人修理酿酒装置,或者再修建一个新的。又恢复了用于医疗目的的私酒生产。人们在营地里只相互使使眼色,摇摇头。酗酒现象又重新出现,使军营中涣散的空气更加涣散。
蒸馏出来的液体几乎达到一百度。这样浓的液体很容易溶解结晶体。后来,初冬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金鸡纳树皮泡在这种私酿的酒里,用它治疗随着严寒季节的到来再度出现的斑疹伤寒。
这些日子,医生常看到帕姆菲尔·帕雷赫和他的家属。整个夏天,他的妻子和小孩都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奔波。他们被经历过的灾祸吓破了胆,正等待新的灾祸。流浪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帕姆菲尔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淡黄色头发晒成了亚麻色,因风吹日晒而发黑的脸上长着整齐的白眉毛。孩子们还太小,在他们身上看不出惊恐的痕迹,但惊恐把他们母亲脸上的生气驱赶得一千二净,只剩下枯干端正的脸庞,闭成一条缝的嘴唇,以及随时准备自卫的凝滞在脸上的惊恐和痛苦。
帕姆菲尔爱他们大家,特别是孩子,爱得要命。他用锋利的斧头角在木头上给孩子们刻出各种玩具,什么兔子呀,熊呀,公鸡呀,技术之拥熟令医生惊讶不已。
他们来了后,帕姆菲尔非常快活,精神为之~振,身体渐渐康复。后来传出消息,鉴于家属对军营的情绪产生了有害的影响,必须把游击队员同他们的心上人分开,使军营摆脱非军事人员,把运载难民的大车护送到更远的地方,在那里把大车围起来过冬。把家属同游击队员分开的议论很多,但实际的准备却很少。医生不相信这种措施行得通。但帕姆菲尔心里压了一块石头,先前的幻觉又出现了。
冬季来临之际,不安、茫然、恐怖和混乱的形势,荒唐和古怪的现象,搅乱了整个军营。
白军按照预定的计划包围了暴乱者。·这次成功的战役是维岑、克瓦德里和巴萨雷格三位将军指挥的。他们都以行动坚决果断著称。军营暴乱者的妻子们,尚未离开故乡的和平居民,以及留在敌人包围圈内的村子里的居民,听到他们的名字便吓破了胆。
上面已经说过,白军找不到缩小包围圈的办法。在这点上游击队用不着担心。然而,也不能对敌人的包围置之不理。屈从环境会增长敌人的气焰。尽管在包围圈中也许没有危险,但总得冲破包围圈,哪怕算是向敌人示威呢。
为此分出游击队大部分力量,把他们集中起来向西面的圆弧突围。经过几天苦战,游击队击溃了白军,在这里打开了缺口,进入他们的后方。
这个缺口成了自由通行的地带,打开了通向大森林中的暴乱者的道路。大批新难民从这里奔向游击队。这批从农村逃出来的和平居民并非游击队员们的直系亲属。周围的农民惧怕白军的惩罚措施,都离开自己的家园,自然而然地投向树林中的农民军队,因为他们把游击队看成自己的保卫者。
但游击队正想摆脱已有的吃闲饭的人。他们管不了新的难民。他们到树林外去阻挡难民,把他们阻挡在大道上,把他们领到树林旁边契里姆卡小河上一座磨坊附近的空地里。这块空地是磨坊四周的农舍形成的,人们管它叫农舍村院。打算把难民安置在这里过冬,并把分配给他们的食物也存放在这里。
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事情便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连游击队司令部的措施也无法跟上。
对敌人取得的胜利反而使情况复杂化了。白军把冲破包围圈的那股游击队员放进自己的后方后,又缩紧并封闭了缺口。那股脱离主力部队的人返回森林的道路被切断了。
逃到游击队里来的家属也出了事儿。在无法通行的密林里很容易走错路。派去接她们的人没找到她们,同她们走岔了,只好自己回来,可女人们本能地走进大森林的深处,一路上创造出许多机智的奇迹:把两旁的树木砍倒,架起木桥,开出_条路。
这一切都是违背游击队司令部意愿的,把利韦里的计划和决定完全打乱了。
因此,他同斯维利德一起站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在那里大发脾气。公路从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穿过大森林。他的军官们站在公路上辩论,是否割断沿公路的电话线。最后决定权属于利韦里,可他同流浪汉兼捕兽人正谈得起劲,向他们直摆手,表示他马上就到他们那儿去,请他们等他一下,先别走。
斯维利德对判处伏多维钦科死刑的事一直愤愤不平,他认为伏多维钦科根本无罪,只不过他的影响、他同利韦里争高下造成了军营的分裂。斯维利德想脱离游击队,去过先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当然不可能。他被游击队雇用了,把自己卖给了游击队,如果他离开林中弟兄,等待他的将是枪毙的命运。
气候坏得不能再坏了。一阵离地面很低的急风,吹散了一块块如同飞舞的煤烟片似的乌云。从乌云中突然降下雨雪,仿佛一个穿白衣服的怪物突然拍起风来。
刹那间远处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雪。但白雪马上又融化得一干二净。天地黑得像木炭,从远处刮来的暴雨从天上斜泼下来。地面再也吸收不了水。但过了一会儿乌云散开,仿佛要给天空通风,从上面打开泛着寒冷青光的玻璃窗户。土壤无法吸收的积水仿佛回答天空似的,也打开泛着同样光泽的水洼和池塘的窗户。
阴雨像一团烟雾滑过针叶林灌满松脂的松针,但无法穿透它们,就像水流不进油市一样。雨水落在电话线上,仿佛穿了一串晶莹的珠子。它们一颗挨着一颗紧紧地挂在电话线上,落不下来。
斯维利德是派到大森林深处接游击队员家属的人之一。他想告诉队长他所见到的一切,告诉队长根本无法执行的、相互矛盾的命令所造成的混乱,告诉队长妇女当中最软弱的、失去信心的那部分人所干出的暴行。年轻的母亲们背着包裹和吃奶的婴儿徒步跋涉,奶水没有了,迈不动步子,发了疯,把孩子扔在路上,把口袋里的面粉倒掉,掉头向后转。决死比慢慢饿死好。落在敌人手里比喂树林里的野兽好。
另一些妇女,最坚强的妇女,表现出的忍耐和勇敢是男人所无法理解的。斯维利德还有其他许多情况要向利韦里报告。他想提醒队长预防威胁军营的另一次暴乱,比被镇压下去的那次更危险的暴乱,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利韦里很不耐烦,急躁地催他快说,催得他失去了说话的本领。利韦里不断打断他并非因为大路上有人等他,向他招手,喊他,而是因为最近两星期以来人们不停地向他提出这些看法,利韦里心里对一切都已经清楚了。
“你别催我,队长同志,我本来就笨嘴拙舌。话卡在嗓子眼里会把我憋死的。我对你说什么来着?你上难民车队去一趟,叫那些西伯利亚娘儿们别胡闹。她们闹得太不像话了。我倒要问问你,咱们是‘全力对抗高尔察克’还是跟娘儿们激战一场?”
“简单点,斯维利德。你瞧他们喊我呢。别绕弯子。”
“现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