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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给你们看游击队劫持我的地方。”等他们离开城市相当远了之后,医生答应她们道。但他没有做到,因为冬天树木一片光秃,周围的死寂和空荡改变了面貌,当初的地点认不出来了。“就是那儿”他很快地叫道,误把竖立在田野里的“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广告牌当成他被抓走的树林里的第二个路标了。当他们飞驰过仍然竖立在萨卡玛岔道口密林里的第二个路标时竟没认出来,因为栅栏上凝聚了一层耀眼的冰霜,给树林隔出一条银黑色的细丝。他们没有发现路标。
天黑以前雪橇飞驰进入瓦雷金诺,停在日瓦戈一家住过的房子前,因为它是大道上的第一所住宅,离米库利钦的住宅最近。他们像强盗似的冲进屋子,因为天马上就要黑了。屋里已经很黑。被毁坏一半的住宅和令人厌恶的东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匆忙中没看清。一部分熟悉的家具还完好无损。在荒无人迹的瓦雷金诺,没有人能把开头的破坏完成到底。家中的日常用品他一件也没发现。家庭离开的时候他不在场,所以木知道他们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时拉拉说话了:
“赶快收拾吧。天马上就黑了。没时间通想啦。如果我们在这儿住下,就得把马牵进仓库,粮食搬进过道,吼住这间屋子。但我不赞成住在这儿。这一点我们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你,因而还有我,都会感到难堪。这是你们先前的卧室吧?不是,是儿童间。你儿子的小床。卡佳嫌小了点。对面的窗户没坏,墙和顶棚都没裂开。此外,炉子好极了,我上次来的时候就非常赞赏。你要是坚持我们仍然住在这儿,尽管我反对,那我就脱掉皮袄马上干活了。头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烧呀,烧呀。头一个昼夜白天黑夜都得烧。你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呀!”
“等一下。没什么。请原谅我。不,你听我说。咱们还是去看看米库利钦的房子吧。”
于是,他们又向前驶去。
米库利钦的住宅上了挂锁,是从木门上的吊环里穿过去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砸了半天,想把锁砸下来,最后还是连同木头上的螺丝钉一起拔了下来。同刚才一样,他们又急忙闯了进去,没脱衣服,穿着大衣、毡靴,戴着帽子直入内室。
他们立即发现住宅角落里的某些东西放得井井有条,比如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书房里便是如此。这儿不久前有人住过。到底是谁呢?如果是主人们或他们当中的一员,那大门为什么不上门锁而要安挂锁呢?此外,如果主人们经常住在这里,那整个住宅都应打扫干净,而不会只打扫个别几个地方。这些现象表明,这儿住过的不是米库利钦家的人。那到底是谁呢?医生和拉拉并不为弄不清谁在这儿住过而感到不安。他们不想为此而伤脑筋。现在有多少一半动产都被偷走的遗弃的住宅啊?有多少隐藏的在逃犯?“某个被通缉的白军军官。”他们一致这样想,“他要是来了,就一块儿住在这儿,一起商量办法。”
像刚才一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站在书房门槛上发起呆来,欣赏书房的宽敞,窗前书桌的宽大和使用方便令他惊讶。于是他又想到,这种严整舒适的环境将多么有利于需要耐性而富有成效的工作啊。
在米库利钦杂用房当中,紧挨着仓库有间马厩。可它上了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它能否使用。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决定头一夜把马牵进没上锁的仓库里。他卸下马,等它汗干了,用从井里打来的水饮过它。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从雪橇上取些干草喂它,可干草被乘客压成碎末,已经无法喂马了。幸好仓库和马厩上面的大干草棚的角落里还有相当多的干草。
他们没脱衣服,盖着皮袄睡了一夜,像孩子奔跑玩耍了一整天之后睡得那样香熟。
他们起床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一清早便对那张诱人的书桌看个不停。他的手想写东西已经想得发痒了。但他把这种享受放在晚上,拉拉和卡坚卡上床睡觉之后。在这之前,即便收拾好了两个房间,也有的是活干。
他在幻想夜间工作时,并未抱定重要宗旨。支配着他的是通常对墨水和钢笔的向往和对写作的渴望。
他只想随便涂写点什么。开头,他能把过去没写下来的回想起来,写下来就满足了,想借此活动活动由于无所事事而凝滞了的、在长久中断期间沉睡过去的才能。然后,他希望能和拉拉在这儿呆的时间长一些,有充裕的时间写出一些新的、有分量的东西来。
“你忙吗?你干什么呢?”
“烧火呀,烧火呀。有什么事儿?”
“递给我洗衣盆。”
“如果这样烧的话,劈柴连三天都不够。应该上我们日瓦戈家先前的仓库去看看。也许那儿还剩点?要是那边剩得多,我用雪橇拉几次就都拉到这儿来。明天去拉。你要洗衣盆。你瞧,我刚才在哪儿看见过,可是在哪儿,怎么也想木起来了,真莫名其妙。”
“我也一样。在哪儿见过可想不起来了。也许没放在该放的。地方,所以记不起来了。算了吧。你心里有个数,我烧了很久水,想洗个澡。剩下的水洗洗我和卡佳的衣服。你把你的脏衣服一起都给我。晚上,咱们把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睡觉前一定得洗上澡。”
“我马上把内衣找出来。谢谢。衣橱和笨重的家具统统照你说的那样从墙边移开了。”
“好极了。我用洗碗碟的大盆当洗衣盆好了。就是太油腻了。得把盆边的油垢刷掉。”
“炉子一点着,我关上炉门就去翻其他抽屉。桌上和五斗橱里到处都能发现新的东西。肥皂、火柴、铅笔、纸和文具。到处都让人感到意外。比如桌上的油灯里装满了煤油。这不是米库利钦的油灯,这我是知道的。肯定有另外的来源。”
“真太幸运了!这都是神秘的住客弄来的。仿佛凡尔纳作品中的人物。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瞧,我们又聊起天来,可水桶烧开了。”
他们忙成一团,在屋子里乱转,两人跑着撞在一起,或者撞在卡坚卡身上。她横挡着他们来回经过的路,在他们脚底下转来转去。小姑娘从这个屋角闪到那个屋角,妨碍他们收拾房间,他们说她时还生了气。她冻坏了,一直喊冷。
“可怜的当代儿童,我们吉卜赛生活的牺牲品,我们流浪生活的顺从的小参加者。”医生想,但却对小姑娘说:
“得啦,亲爱的,哆喀个什么劲儿。说谎淘气。炉子都快烧红了。”
“也许炉子暖和,可我冷。”
“那你就忍一忍,卡秋莎。晚上我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再添一次劈柴,妈妈说晚上还要给你洗澡呢,你听见了没有?好了,现在你把这些拿去玩吧。”他把从冰窖似的储藏室里抱出来的利韦里的!日玩具堆成一堆,有的坏了,有的没坏。其中有积木和拼字方块,小火车,一块打了格、涂了彩、标明数字的马粪纸,是玩掷骰子和计算游戏的底盘。
“您怎么啦,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卡坚卡像大人似的感到委屈。“这都是别人的。再说是给小孩玩的,我已经大了。”
可过了一会儿她就在地毯当中坐好,手底下的各种形状的玩具都变成了建筑材料,卡坚卡用它们替从城里带来的洋娃娃宁卡盖住宅。这座住宅盖得很合理,比经常带她住的临时住所强得多。
“这种爱家的本能真了不起,对家庭和秩序的渴望是消灭不了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她从厨房里观察女儿搭房子。“孩子们是真诚的,做什么都不拘束,不会为真理感到害羞,可我们怕变成落伍者,准备出卖最珍贵的东西,夸奖令人厌恶的东西,附和无法理解的东西。”
“洗衣盆找着了。”医生打断她的话。从昏暗的过道里拿着木盆走进来。“真没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它大概从秋天起就放在漏雨的天花板底下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用刚从城里带来的食物做了一顿足够吃三天的午饭。她端上从未见过的菜,土豆汤和羊肉炸土豆。卡坚卡吃了还想吃,没个够,一边吃一边格格地笑,不停地淘气,后来终于吃饱了。屋子里很热,她觉得浑身没劲儿,盖着妈妈的披肩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刚离开厨灶,满脸的汗,像女儿一样,疲倦,昏昏欲睡,对她做的饭菜所产生的印象非常满意,并不忙着收拾盘碟,坐下来喘口气。看到女儿已经睡熟之后,她便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说道:
“假如我知道,我做的事没白做,能够达到一定的目的,那我就会拼死拼活地干,并会从中找到幸福。你得时刻提醒我,我们到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一起。给我打气,别让我回心转意。因为严格地说,如果冷静地看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会很可怕的。侵入旁人的住宅,破门而入,擅自当家作主,一进来就拼命收拾,以致看不见这不是生活,而是舞台演出,不是认真过日子,而是像小孩们常说的‘过家家’,是木偶戏,荒唐极了。”
“可是,我的天使,是你自己坚持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吧,我一直反对,不赞成。”
“是这样。我不辩解。所以这都是我的过错。你可以动摇,犹豫,可我的一切都应是始终如一的,合乎逻辑发展的。我们一进家门,你便看见你儿子的小床,便开始不舒服,差点痛苦得晕倒。你有这种权利,可我就不行。为卡坚卡担心,对未来的考虑,都让位给对你的爱了。”
“拉里莎,我的天使,你清醒清醒。改变主意,放弃决定,永远来得及。我头~个劝你对待科马罗夫斯基的话要认真一些。咱们有马。你要愿意,咱们明天就赶回尤里亚金去。科马罗夫斯基还在那儿,还没走。我们穿过街的时候不是从雪橇上看见他了吗?而他,照我看,并没发现咱们。我们大概还能碰到他。”
“我差不多什么还没说呢,可你说话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不满意的腔调了。可你说,我的话不对吗?藏得这么不牢靠,这么欠考虑,同待在尤里亚金还不是一样。如果要想解救自己,大概还得制定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而其最终结果,还得像那个有阅历并且头脑清醒、尽管令人厌恶的人所提议的那样。因为我们在这儿,我真不知道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危险多少倍。无边无际的原野,随时可以被暴风雪掩埋。我们孤零零三个人,夜里被雪掩埋,早上从雪里也招不出来。要不然光顾过咱们住宅的那位神秘的恩人突然出现,原来却是强盗,会把咱们杀死。你有什么武器?你看没有吧。你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让我害怕,可又感染了我。所以我的脑子里很乱。”
“在这种情况下你想干什么?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永远支配我吧。不停地提醒我,我永远是盲目爱你、不会同你争辩的奴隶。嗅,我告诉你,咱们的亲人,你的东尼娜和我的帕沙,比咱们好一千倍。但问题在这里吗?爱的才能同其他才能一样。它也许是伟大的,但没有祝福便无法表现出来。咱们好像在天堂上学会了接吻,然后同时降临在大地上,以便相互在对方身上检验这种本领。和谐的顶峰,没有边际,没有等级,没有高尚,没有低贱,整个身心的对等,一切都给予欢乐,一切都是灵魂。但在这种粗野的、时刻戒备的柔情中孕育着某种孩子般不驯服的、不允许的东西。这是一种任性的、毁灭的本能,同家庭的和睦水火不相容。我的天职是惧怕它,不信任它。”
她用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接着把话说完:
“你明白吗,我们的处境不同。上帝赋予你翅膀,好让你在云端翱翔,可我是个女人.只能紧贴地面,用翅膀遮住推雀,保护它不受伤害。”
她所说的一切他都非常爱听,但他没表露出来,免得甜蜜得腻人。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出自己的看法:
“咱们这种野营式的生活确实是虚假而刺激人的。你说得太对了。但这种生活并不是咱们想出来的。发疯似的东奔西跑是所有人的命运,这是时代的精神。
“我今天从早上起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我想竭尽一切努力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一些。我简直说不出我多想干活。我指的不是农活。我们全家已经投身到农活里一次了,也干成功了。我没有精力再干一次。我想的已经不是农活了。
“生活从各方面逐渐就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出版书了。
“我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我们不妨同桑杰维亚托夫谈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