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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野用讨人厌的表情,歪起脸笑道:
「我对螃蟹——可是讨厌到了极点。」
因为吃起来很麻烦。
忍野如此说完——
如此说完,便动了脚。
对脚下——施力。
「慢着——」
从忍野背后传出声音。
不用说也知道——是战场原。
她一边轻揉擦破皮的膝盖,一边站超身来。
「慢着——请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的视线从我这里切换到战场原身上。
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是要等什么呢,小姐。」
「我刚才——只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上战场原说:「我会做好的。我可以自己来。」
「……哦——」
忍野没有收脚。仍踩住不放。
但他也没有一脚踩烂螃蟹。
「那好,你来试试看吧。」
他对战场原说。
战场原听到之后——
做出了一件从我眼中看来,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双脚跪坐,端正的姿势——双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忍野脚下的某样东西,缓缓地——恭谨地,低下头去。
这是下跪的动作。
战场原黑仪——自己主动下跪了。
没有人要求她,她却主动这么做。
「——对不起。」
首先是道歉的话语。
「然后——谢谢你。」
接着是,感谢的话语。
「不过——已经够了。那些都是——我的心情,我的思念——是属于我的记忆,所以我要自己背负。我不能失去它们。」
而最后——
「在此有一个请求。求求你,请将我的体重,还给我。」
最后是,犹如祈愿般的恳求话语。
「求求你——请将我的母亲还给我。」
砰——
忍野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然,不是他真的把螃蟹给踩烂。
而是对方消失了。
它只是单纯地,仿佛本来就是这样——变回了仿佛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又仿佛理所当然不存在的状态。
它已经离去了。
「——啊啊。」
忍野咩咩身体动也没动,不发一语。
而战场原黑仪虽然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却还是维持磕头的姿势,抽抽搭搭地开始放声大哭。而我,阿良良木历则是从稍远的位置,眺望着他们两人。
啊啊,搞不好战场原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傲娇女。我茫然地如此想到。
007
时间顺序。
我之前似乎误解了时间排列的顺序。
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了重量,之后战场原的母亲为此耿耿于情。才会沉迷于恶质宗教——然而并非那么回事,据说早在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体重前,她母亲就已经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仔细想想其实不难理解。
不同于美工刀或订书机之类的文具用品,钉鞋这种东西,并非近在身边、随手可得的物品。既然出现钉鞋这字眼,就表示那件事是发生在战场原参加田径社的时候——是国中时代的事情,当下我应该立刻察觉到才对。那绝不可能是发生在她无法参加体育活动,不属于任何社团的高中时代。
正确来说,战场原的母亲开始沉迷——信奉恶质宗教,应该是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小学时代,连羽川也不知道的故事。
一问之下才晓得——
当时的战场原——似乎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
那并非人们赋予她的形象,而是真有其事。
然后,某一阵子,她罹患了一种只要说出名称便众所皆知的重病,据说那病症的死亡率高达九成,病情连医生也束手无策。
那段时间——
战场原的母亲,开始寻求心灵的寄託。
或者该说被趁虚而入吧。
恐怕与此没有任何关系吧——虽然忍野装模作样地说:「实际上有没有关系谁也不晓得啊。」——总之最后,战场原经过大手术,九死一生地得救了。关于这点也是,我在战场原家,看见她的裸体时,假如更仔细去观察的话,或许我就能发现她背上隐约残留着澹澹的手术痕迹。只不过,要求我做到那种地步,未免也太严苛了吧。
当时我对正面向着我,从上半身开始穿衣服的她——说出「你只是想要炫耀肉体对吧」这种话,实在是很过分的言词。
至少该说点感想——是吗。
无论如何,战场原保住一命存活下来,因而让她的母亲——对那个宗教的教义,更加深信不疑。
托了信仰的福——女儿才能得救。
这想法非常老套。
可说是典型的宗教迷信病例。
尽管如此,家庭本身——还能勉强维持住。那究竟是什么宗派或什么宗教,我压根不想知道,但我想至少他们的基本方针,应该是——让信徒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父亲的高额收入,以及战场原家本来就是豪门巨富的背景,才让整个家庭不至于破灭——然而,随着年复一年,她母亲的信仰和沉迷宗教的程度,更是变本加厉了。
家庭只剩下一个空壳。
战场原与母亲之间,感情破裂了。
小学毕业前姑且不论——据说她在升上国中以后,两人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因此,在得知内情后,我再重新回顾战场原在国中时的形象(羽川告诉我的),便能理解到那是一个多么扭曲变形的状态。
她那个时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替自己辩护。
超人。
国中时代的战场原,宛如一个超人。
或许她是特意做给母亲看的。想要告诉她,就算不用靠那种宗教,自己也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
虽然她和母亲感情不和睦。
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种活泼的个性。尤其小学时代体弱多病,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想,她一直在勉强自己吧。
只可惜这些,大概都成了反效果。
变成了恶性循环。
战场原越是努力表现,越是成为模范生——她的母亲就越会认为这一切,肯定都是宗教的庇荫。
这样的反效果一再地恶性循环——
到了国中三年级。
战场原即将要毕业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战场原的母亲走火入魔,明明原本应该是为了女儿才去伦敦的,却不知从何时起本末倒置,甚至将女儿献给恶质宗教的干部。不,或许就连这件事情,她母亲也觉得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吧,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阵抽痛。
而战场原反抗了。
用钉鞋打伤了干部的额头,让他头破血流。
结果就是——
家庭彻底崩毁了。
破灭了。
他们家被夺走了一切,完全不留。
失去了财产、房子和土地——甚至还负债。
让他们陷入水深火热之后,将其毁灭。
战场原说过父母离婚是去年的事情,而开始在那栋公寓——民仓庄的生活,应该也是战场原升上高中以后的事吧,一切在国中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落幕了。
所以战场原——是在既非国中生也非高中生,处于过渡期的那段时间——
遇到了,一只螃蟹。
「所谓的重蟹呢,阿良良木老弟,其实换句话说,就是『意念之神』的意思。」
「明白吗?所谓的『意念之神』,又可以解释为思念与执念——也就是羁绊的意思。这样一解释,因为失去重量而导致失去存在感这件事情,应该就讲得通了吧?只要发生太过痛苦的事情,人类会将那段记忆封印起来,这不是在戏剧或电影当中常见的题材吗?简单讲就类似那样的感觉。他是代替人类,承担思想的神灵。」
换言之,在遇到螃蟹的时候。
战场原她——切断了与母亲的关系。
母亲将女儿像祭品一样献给干部,没有伸出援手,还因此导致家庭崩毁。可是,假如自己当时没有抵抗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子——她把烦恼的思想给停止了。
停止去想。
舍去重量。
自己,主动地。
选择了——投机取巧的做法。
寻求——心灵的寄託。
「那是以物易物,是一种交换啊,等价交换。螃蟹这玩意儿,全身裹着钟甲,看起来非常坚固对吧?它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外层包覆着甲壳,保护着重要的东西,还一边吹出马上就会消失的泡泡。那种玩意儿,根本不能吃嘛。」
看来他真的很讨厌螃蟹。
忍野看似轻浮——没想到却是个笨拙的男人。
「蟹这个字,写起来就是解体的虫类对吧?也可说是解开纠结的虫啊。不管怎样,只要出没在水边的生物,都属于那种类型。更何况这些家伙——还有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呢。」
就结论而言。
战场原失去重量——也因为失去重量,失去思念,而从痛苦当中得到了解放。能够毫无烦恼地舍弃一切。
因为能够舍弃。
所以变得相当——轻松自在。
这是她的真心话。
失去重量的事情——对战场原来说,并非本质上的问题。话虽如此——尽管如此,战场原她,就像那名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一样,对于自己变得轻松自在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后悔的。
但是,这不是因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生活产生不便。
更不是因为没办法交朋友。
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切。
而是因为失去了思念——仅此而已。
五个骗徒。
据说那五个人和她母亲的宗教没有任何关系,而战场原虽然半信半疑,对他们连一半信任都没有,却还是相信了他们(包含忍野在内)。这点可说是将战场原内心的懊悔表露无遗。就算她去医院复诊只是例行公事也好——
这也不代表什么。
我自始自终都完全判断错误。
战场原失去重量之后,
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东西。
也没有舍弃任何东西。
「这其实不算什么坏事啊,如果有痛苦的事情,并不代表一定要去面对才行。去面对它也不代表自己很了不起。讨厌的话,就算逃避也完全没关系。不管要舍弃女儿也好或遁入宗教也好,都是个人的自由。尤其像这次的情况,事到如今就算你取回了自己的思念。也于事无补,对吧?这么做只不过是让原本抛开烦恼的你,又开始烦恼罢了,而你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破碎的家庭也不会复合。」
不会有任何改变。
忍野既非挖苦也不带讽刺地说:「重蟹会夺取重量,夺取思想,夺取存在,但却和吸血鬼小忍或魅猫不一样——因为这一切是小姐你自己期望的,所以倒不如说是你自愿交给訑的。以物易物——神明始终存在着。小姐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失去啊,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
尽管如此。
正因如此。
战场原黑仪才——希望要回来。
希望对方还给她。
将那早已无法挽回的母亲回忆,
记忆与烦恼,全部还给她。
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老实说我不明白,今后应该也不会明白吧,况且正如忍野所说的,她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家庭也不会因此而复合,只有战场原独自一人,怀抱那份痛苦的思念——
一切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吧。
「并不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战场原最后说道。
她用哭得红肿的双眼,对着我说。
「而且,这一切绝对不是徒劳无功。至少我,交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谁?」
「就是你啊。」
面对反射性装傻的我,战场原毫不羞涩,并且毫不迂回地,大大方方——抬头挺胸地说。
「谢谢你,阿良良木。我对你非常地感激。至今为止所有的事情,我全部向你道歉。也许我这样说很厚脸皮,但今后如果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做朋友的话,我会非常地高兴。」
因为战场原这出其不意的一席话,竟深深地渗入了我的心底。
一起去吃螃蟹的约定。
看样子,大概要等待冬天的到来了。
008
以下是后日谈……应该说是本次故事的收尾。
翌日早上,我按照惯例被两个妹妹—火怜和月火给叫醒后,发现身体异常地疲惫。我勉强起身,光是要下床都费了一番功夫。身体就有如发高烧似地,又沉又重,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酸痛。这次跟我和羽川的时候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