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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街道:“谁在说谎?”
龙五道:“你!”
柳长街笑了笑,道:“有时我也喜欢听谎话,却从来不说谎。”
龙五道:“柳长街这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有个有名的人。”
龙五道:“杜七、公孙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却毁了他们。”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我本来也应该很有名?”
龙五道:“所以我认为你在说谎。”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刚才已死在地上。”
龙五凝视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听懂了柳长街的话。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
人并不多。
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
他选的是练武,所以他虽然并不有名,却还活着。
这句活的意思并不容易懂,龙五却已懂了,所以他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道:“坐下。”
能够在龙五对面坐下来的人也不多。
柳长街却没有坐:“你已不准备杀我?”
龙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长街笑道:“所以你已准备买我了?”
龙五道:“你真的要卖?”
柳长街道:“我是没有名的人,又没有别的可卖,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难免想要享
受了。”
龙五道:“像你这种人,卖出去的机会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笨,因为我要的价钱很高,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人,
因为……”
龙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三点原因已足够!”
柳长街道:“但这三点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卖大钱,还想做大事,无论谁要找杜七他们三个人
去做的事,当然一定是大事。”
龙五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请坐。”
这次柳长街终于坐下来。
龙五道:“摆酒。”
标题
古龙《七杀手》
第二章 苦肉之计
一
古凤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乎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地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
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
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己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二
星光璀灿,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
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
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长
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后全部骂了出来,骂得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
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弛而来,骤然停在屋
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
狗养的人,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须,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须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须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须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被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绝没有第二
个人能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须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是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
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须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须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还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
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
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道:“对!对极了,就凭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
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在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
五。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
法子将他们全部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
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
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听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道:“也许就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道:“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
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
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
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
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道:“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
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
非但没有别的门。连窗子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
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