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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姐已经很久不见,大家偶尔会怀念她,不过她一露面,质量问题就要反复地敲打,也让一些人感觉有压力。
老三明察暗访了两天,终于告诉我,两个人有重大嫌疑:一个是何永,一个是邵林。
何永我不奇怪,我在老三问我以后,已经发现他玩花活了,除了他,坐我旁边的周法宏也偶尔搞搞小名堂,我偷偷告诉他老三在检查,让他赶紧金盆洗手了。邵林的作案嫌疑倒让我有些意外,并且马上跳出一个有些卑鄙的疑问:“怪不得他干那么快!”
老三恶狠狠地说:“黑我!好啊,我非抓他个典型不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以前的质量问题,这下全折他们俩头上,尤其那个邵林,气死我了!”
我发现,老三对邵林对他的背叛原来一直还在耿耿于怀。
老三咬牙切齿地说:“他不‘积极’嘛,这回我叫他鸡巴!”
※ ※ ※
对于邵林的事,我劝了老三两句,我说其实那孩子也不错的,没必要一棒子打死,提个醒就成了。再说,孩子积极票都快糊弄到手了,你再给搅黄了,是不是也太狠点儿啦。
“他这么搞,根本就是害我,哪天查出了成批的质量问题,主任还不把屁眼给我塞上!他那么不替我掂量,我照顾他情绪干什么?我跟他又不沾亲带故。”老三看来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帮不了邵林了,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骨头,都是抢不得的。而且我和邵林也并不“沾亲带故”,同情是另一回事,他也是自找。
老三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在那里气得鼓鼓的,他说他必须马上行动,等厂家先一步发现,他就死定了。老三必须找一个该死的来挡箭,否则他所有的成绩,都将从网眼里漏掉。
转天吃早饭时,老三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激灵一下,晃了下脑袋说:“难办。”
“什么呀就难办。”
“难办。”老三慢慢咀嚼着馒头,喝了口稀粥,一副大敌当前举棋不定的踌躇。
我下意识寻了一下邵林,看到他正活着给崔明达他们收拾碗筷。另一个倒霉蛋何永还在几个小不点中间穷白话着,神采飞扬,不知死活。
开始干活儿了,李双喜坐一旁跟广澜说笑着,流水线上一片繁忙景象,老三跑成品堆上翻腾着,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
主任进了工区,喊:“老三,后天走货啊,赶紧过来验活儿吧,你倒腾那堆成品干嘛?”
“我这不是认真负责嘛,要不主任也不答应啊。”老三大声说,望着主任进了管教室,这才拿了一个网笼,冲进流水线,直接奔我们这里来了,拿起何永一个网子,搭了几眼,猛地往地上一扔:“你他妈糊弄大头哪!”
何永哆嗦一下,回头笑道:“三哥你吃什么了,嗓门这么大?”
“我吃你妈的狗奶啦!你看看你穿的网子!缺目,啊,又缺!你是他妈不明白怎么干吗?你诚心耍滑啊!”
何永看一眼手里的活儿,惊讶地说:“呦,还真给漏了一个眼儿,还是三哥眼贼,嘿嘿,您别急,我马上改,这个拆了,重穿!”
老三说:“打住打住!甭跟我演戏。我憋你好几天了,你知道吗?人赃俱在,让我抓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说的?”
何永敷衍地笑道:“唉,三哥,我以后注意,绝对绝对注意!”
“以后?以前那些怎么算?我给你攒一堆啦!你给我挨个改!质量上闹屁,打我这里别想过去!”
广澜和李双喜闻声都走了过来,老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广澜打圆场充和事老,笑道:“你他妈糊弄你三哥是吗?以后注意啊。”李双喜踢了何永一脚,骂道:“拿老三找乐是吗?出了屁谁盯着?我到时候都得陪你吃挂落。”
老三脚下一拨,把球传出去:“行,生产杂役在呢,何永你就问老李,要不要改,只要他说句话,我这里还不好过么?”
明摆着担责任的事,李双喜自然不吐口,把何永晾旱地上了。
结果从生产线和库房的存货架上回收了二百多个“问题网子”,何永一看就急了:“这哪是改网子,这不整个改我吗?操,我就不信了,这条线就我一个这么干?”
老三说:“我就抓到了你,这就跟警察抓贼似的,逮住一个,全世界都是你偷的。”
何永激动地跳起来:“操他妈的,咱查,咱挨个查!查出来就跟我一块改,我凭什么一个人背大伙的黑锅,我又不是伙房的!”
关之洲把网子往他面前一推:“查吧,先查我。”
李双喜冲何永骂道:“查你妈的逼呀你,嫌事情不够乱?”
“不行,我不背这么个大锅!凭什么呀!”何永继续叫嚣着。
我发现邵林的脸通红起来,紧张的。
这时二龙拎着一截桃木棍走过来,打了何永一下:“发情哪,叫什么叫!”
李双喜笑道:“这小子耍滑,让老三给逮住了。”
“逮住了就让老三发落呗。”二龙说。
“这不正让他改网子嘛。”老三说了一句,表情气愤起来:“这要是一个两个,我就放他过去了,何永你自己说——以前我为难过你吗?这次你也太过了!你不往死路上挤兑我吗?”
二龙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等出了这么多废品才说话。”
老三说:“我前天就看出来了,贼了一天,才发现是他干的,昨天我想啦,给他一次机会,有些网子我在检验那里就给他改过来了,今天早上一看,嚯!还是没改性,龙哥你说我能饶他么?再不说,他敢给我更撒欢,非惹出大娄子来不可。”
何永抖着一个网子说:“是我的我改,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改,就这个网子,肯定不是我干的,我自己的手法我还不认得?”
二龙一拉脸,挥棍子猛抽了他一下:“哪你妈那么多废话!你还‘手法’,‘守法’你进得来吗?抓住你就是你,再给我往大处搅乎,我把你打成照片贴骨灰盒上去!”
广澜推了何永一把:“你就老实干吧,一会儿把老朴惊动了,你到手的表扬票没准儿就飞了。”
何永气呼呼地说:“不要票儿我也不受这窝囊气,共产党抓我就抓得够窝囊了,进来还让怪鸟欺负,我还甭混了哪。”
老三怒道:“你说谁是怪鸟?”
广澜赶紧笑着又推老三,这边二龙早一棍先抽在何永面颊上,底下狠狠一脚踢去:“把我说话当放屁是吗?!”
何永叫一声,趔趄着撞在李双喜身上,双手捂着脸,一个劲抽吸溜吸溜地冷气。广澜也不禁骂道:“你他妈记吃不记打吧,以前怎么告诉你的?嘴别那么碎,看了么,整个一中队就听你一个人白话了。”
李双喜讨厌何永,但也明白广澜宠他,所以也不太上劲,只拍了何永一下:“少罗嗦了,赶紧改网子吧。”然后冲生产线上咆哮道:“都他妈规矩点儿啊!谁再出现质量问题,我让他把网子吃下去!”
二龙边转身回库房,边说:“吃?就一个字:打!”
二龙一走,这边何永气呼呼拆着网子,一路的咒骂,邵林在案子角上一直不发言,闷闷地干自己的活儿,一张脸阴沉得象防空洞。
我一边替邵林庆幸,一边诧异老三临时改变战略的用意,对何永,也是借机公报私仇么?其实他和何永,除了互相鄙夷外,并没有具体的罅隙。总之,这个质量问题的罪魁,总要揪一个出来,选择何永或者邵林,老三都会有他个人化的道理。
第十七节 搭须子
何永苦了,连续四五天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乌青,跟烂带鱼似的。
而且整个生产线上,掀起了一个狠抓质量管理的高潮。李双喜也掺乎进来,不停地在线上巡视,主任知道信息,也过来骂了何永一顿,何永弄得灰头土脸,闷气积聚得满胸满肺的,算是恨死了老三。
何永改完了这批活儿,又好不容易跟上我们的进度后,暖气已经通了,我又帮二龙答了一次“生产安全知识考核”的试卷,抄了整黑板的车床维护维修的试题答案,虽然是照本宣科地弄虚作假,还是弄得头大了一晚上,据说这是本年度最后一次考试了。
然后我就开始发烧,高烧了两天后,不得不下了火线,在楼里歇病号。吃了点药也就恢复了,老三让我跟二龙说,要求再歇一天,怕反复,二龙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心里有些感激,我知道这待遇不是谁都可以享受的。我歇的不是病,而是一个面子。
我正在号房里看书,写东西,外面传来值班员的喊声:“歇号的,全出来站队!穿整齐点儿啊!”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穿上鞋跑了出去,到中厅,看见三中的DNA和另外两个犯人也懒洋洋溜达出来。一个小狱警正在楼道口等着。
“什么事儿啊?”DNA问。
狱警说:“三楼,都去三楼教室集合。”
我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先下楼,然后转到另一个楼梯口,上到挂着“育新学校”牌子的楼层。已经有不少犯人,一个管教招呼我们几个赶紧过去站队,一边说:“衣服啊,衣服都整理利落了,扣子扣好啦!那是谁呀,怎么敞着怀就来啦!?”
然后点了一下人数,把几个形象和水平线差距太大的犯人剔除了,最后剩下三十个犯人,号令一声,都带进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教室去,让我们坐下。
第一眼就看见课桌上都摆着一套初中语文课本、笔记本和圆珠笔,坐下,才发现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首曹操的《龟虽寿》。
搞什么鬼名堂?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操,老师啊,这什么意思?”DNA坐在我旁边问。
我笑道:“就是说王八它再能活,也难免一死。”
DNA笑着说:“曹操就写这玩意啊,不过今天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正说着,白主任拿个小本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教育科的一个“老师”。白主任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市电视台‘法制纵横’栏目组要搞一个特别节目,来咱这里录几个罪犯进行文化学习的镜头,大家配合一下啊,到时候听导演的安排,谁也不许出洋相。”
“嚯,敢情当演员啊!”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穿着带“WTV”标记的红马甲,扛着机关炮一般的录象机,在两个管教干部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一个在更年期年龄段的妇女给我们讲了讲“戏”,很简单,就是看书、看黑板、跟着老师朗读“王八再能活,也难免一死”那几句诗,三个独立的分镜头。
很快就拍完了,白主任和电视台的都很满意,先谈笑风生地走了,留下一个小管教带我们各回各队的住宿区。
一个家伙说:“操,没想到坐回牢还上了镜头,敢情当演员就这么简单啊。”
“我冲镜头呲了下牙。”
“没把镜头给憋回去?不过你白浪费感情了,将来准一剪子给你剪去。”
DNA嬉笑着跟我说:“没注意吧,刚才我诚心把课本给拿倒了,嘿嘿,他们做假,我就给他来个反个的。”
从中厅分手时,DNA又关照了几句出去以后给他折腾那个案子的事儿,我回去乘兴翻出他的申诉书,又看了一遍,冲那股死缠烂打的劲头,觉得这家伙可以当个好律师了。
下午管教下班前点名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蹲在狭长的号筒里,号筒尽头,也只有一个值班员坐门口望着外面,似乎不在意我的存在。
突然有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感袭来,这两天,一直在享受远离纷争和喧嚣的“自由”,这时才发现,原来“自由”是如此诡异的一个概念,四面逼仄的墙壁,可能使一个人发疯,而一只蜗牛或爬山虎,却可以在这里尽享一生的美满生活。我想到了小朴,如果他真不是在演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那么监狱也许比外面更适宜他继续生存,就象一只蜗牛,天空再广阔,对它的意义却只是空虚,而对又一些人,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他们却时常感觉压抑、没有出路,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墙,那些成文的不成文的法,在他们的周围筑起了重重的障碍,使他们的“自由”显得可怜可笑。
我想他们或许还不如我们这些囚犯清醒,至少我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他们,却迷惘地在广大的世界里奔突着,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壁,那些围墙是透明的,他们经常在不自知的前提下犯规,尴尬、困惑、被嘲笑、被鄙视、被遗弃甚至发疯。
我们知道自己的期限,而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他们往往踌躇于此生何为。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们,为达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