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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五道:“他公母俩跟我还真不含糊,说吗应吗,一点架子没有,足面。”也是彼时物价便宜,各烟馆中极少体面绅宦足迹,连个中等商人多以下烟馆为耻,除却下等社会,便是败家破落户口中子弟,不似今日什么样人都有。偶然来了一个像样的便诧为仅有,众口宣腾,惊奇不置。后来民智进化,惟以物质是尚,人乏羞恶之心,政商各界来者渐多,于是此中人便以烟馆藏龙卧虎自豪,实则人有一分精神,始有一分事业,一旦染上嗜好,至少体力先费了一半,真龙真虎决不会跟烟馆打连连。就算是个龙虎,也是个无云失水、缺爪没毛的僵龙病虎,早已失去兴云致雨、生风拔尘之力,有何用处,何况还不是呢。即以作者而论,如果长着半片龙鳞,一根虎毛,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来耍这枝穷笔杆骗饭吃了。
且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各有打算,少章父子同了阿细刚走到楼梯,便见黄七同了一人在楼侧甬道旁,口里用极下等鄙恶声音骂着:“马二王八蛋造的,楞敢背后扒我,这一磨我要让他吃上,我他妈天津卫不混了。我倒瞧他好赖算沾上点线头,赏他吃一顿便宜饭,敢楞大岁头上动土,完事,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你瞧好的吧。老家伙看去还开窍,那破娘们瞧着就不得人心,属他妈电线杆赛的,又瘦又干,脏的顺袖口往下掉斗泥,白绸小褂穿的跟地皮一个色,还混充他妈干净,真会听马二的穷嚼,把顶好的鸭翅子当折罗,足他妈的穷呕,你说说,下馆吃飞菜,没有十足面子行吗?”
那人是同屋一个穷烟座,想是阿细吐后,假说回家,赶往茅房和黄七报信献殷勤的,自然随口足一恭维,黄七越发有劲道:“兄弟,你瞧好的吧,不出三天,马二这小子就得现世。我这时候要回屋,那属吊死鬼的臭娘们吗事不懂,当不住许来两句不是人话。
她也不想想,萍水相逢,又长他妈那个德行,我认识你是老几,凭吗请你下馆,鸭子鱼翅足招呼?别管是折罗,是柑水,你花钱啦吗?七爷向例不受闲话,当时不便跟娘们计较,就许马二这小子招呼上这块肉,还怎么吃?明儿我一早先上老小子公馆里去,我先䁖䁖是吗排场,再往前进步。对于今儿这一档子装不知道,我先给他破开,给调到别处里去,咱们是慢工出细活,不跟马二邪不要脸,仗着他身大力不亏,有个臭人形架子,能耍两枪净走脏的,不论娘们长相,是人是鬼,总往屎盆子上招呼,满打吃上,也不地道。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赊没过足瘾吗?七爷我素来厚道,跟我上别屋里去,先来五毛,马前点抽完,到那屋探个头,看那公母俩走啦没有,我回屋去穿衣服,回头咱们是三泉涌,一人二十,各馅饺子夜宵。往后你瞧好的,七爷厚道人,决不能巧使唤你。咱们顺那边上楼,你䁖着点,今儿别让那公母俩碰上。”
少章一则回家心急,不愿和黄七再多周旋,又恐阿细不知轻重,为了适才一吐当人发话,彼此难堪。一见黄七似往楼右走的神气,便把脚步止住,想等人过后再下去。及听语气有异,侧耳留神一听,分明是想扒自己当胖肉吃,痛恨黄七扒他坏事,不禁大惊,恐下去遇上,只得往侧一闪,退上了两步。阿细偏不知趣,还说:“那不是请我们吃剩菜害人的黄七爷?”少章忙拉了她一下,摇手不令再说,总算上下人多,黄七又说在起劲头上,没有听去,只是说个不住。少章越听越惊心,又惦记回去,出路不熟,上下两难,正想询问雄图还有别的出路没有,麻杆打狼,两头害怕,黄七也是怕与少章相遇,改向别路走开。
少章匆匆下楼,到了街上,想起今晚事由阿细进烟馆而起,自身官事未了,又沾上两个混混,最糟是阿细什话都说,住处已被人知道,便自己明日不去烟馆,人家也会寻上门来纠缠,伤财事小,万一机密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烦,忍不住对阿细道:“下回这烟馆不要再去了吧。”阿细正为回家不快,一听便有了气,把脸一板,怒答道:“怎么去不得,这里烟馆多讲究,又不比南边的燕子窝都是流氓下作。你没听他们说,掌柜有面子,烟座都是上等人,不三不四的进不去么?我这回怕搜,那根象牙枪没有带来,只他们的枪过瘾。又听大少奶说,阿爹每日要到孙家教书,有这好一个抽烟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我还没有问你,你把我钱拿去运动差使成功没有?怎么到天津这久家都没有回,莫又拿我钱住堂子吧?”
少章早打点好话头,暗把雄图扯了一下道:“我运动差使,原为同你在外边住,怎么能回家让爹爹知道啦?我见孙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后,他要不知我在天津,怎会打发人等我?”雄图知乃父闹鬼,在旁帮腔道:“刚才孙家来人还说,前天和爹说我的事有成的望,爹爹今晚如去不成,明天务必过去吃中饭,还请得有爷爷。”少章更得意道:“你听是早来了不是?也许就要成功。该死的阎老西偏在这时和我作对。今天甄慕甫由北京来给我送信,说起山西侦探到长发栈捉人,我担心极了,知你必来,才回家打听,说你在新旅社,等寻到你,又遇上两个混混,挨到如今,多少话都没和你说。这些人都惹不得的,你刚才没听黄七在楼下说那些话,就不全懂,也该听出他是什么居心,如何还去招惹?”阿细道:“那黄七长得鬼头鬼脑,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害我这时想起还是恶心,明天再去,我们不理他,有什注意,又不是我们叫他请的?像马二爷、杨三爷人倒不错,我把人家衣裳吐脏,连句抱怨都没有,你又答应人家请我们,不去好意思么?”少章见说不明白,知她疼钱,便道:“莫说他们都是下等社会,不配和我们交往,现在好事还没到手,又吃官司,你有限几个钱哪经得起这花法?在家里抽不但省,还没有是非。我们总往外跑,万一遇见山西来人捉了去才糟呢。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枪给你取来好了。”阿细胆小,再一想,今天用了二十多块,虽然少章出手,都是自己的钱,如在家里抽,至少烟灰总可落下,并且熬烟有灰掺上怎么也便宜一半,方不再争持,心中尤自恋恋不提。
相隔路近,三人连车也未坐,一会便自到家。少章进门,便听老父在二楼发怒,忙令阿细暂往媳妇房中听信,正要上楼,雄图回顾阿细不在,便笑嘻嘻低语道:“爹爹身上有钱,给儿子十块钱买衣服穿吧。”少章心乱如麻,知他意在要挟,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又拿了嫖去,爷爷知道打断你狗腿”,随说急匆匆摸了一张钞票递与雄图便往上跑,还未把楼梯走完,益甫自己听出,怒喝:“少章!”少章忙喊:“爹爹!”随即拿出平日的作派,两眼含泪,赶进房去,朝益甫面前扑地跪倒,口说:“儿子不孝该死,累爹爹担心!”随即涕泗交流,抱膝放声大哭起来。益甫家规素严,在孙伯岳家闻说儿子因为亏空公款由山西逃回,钱却从未向家中寄回一个,当时急怒交加,一面托伯岳设法挽救,忙即赶回,到家一看,儿子不在,众孙男女辈还不敢照少章行时所说“有同来友人,请少章和所纳土娼阿细吃饭未回”的活,只说爹爹说有要紧应酬必须前往,饭后即回,也许为了山西之事。益甫本来文章治吏俱是好手,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称,尽管儿子不肖,心中痛恨,七旬老人膝下只此一个垂老儿子,父子情深,终是顾借,又不知乱子多大,亟盼相见,好为商量画策,设法挽救。一听到家才落脚便走,也没赶往伯岳家中相见,仍是当年钻头不顾尾荒唐情景,本就加气,先还以为少时即回,竟是越等越没影子,心疑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赌,正在发怒,着人去找,还没想到阿细身上。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聪明,素来心直计快,因恨阿细昔日初进家门,便端晚娘架子,仗有祖父在堂,虽没有被她压下去,受虐待,可是有时向老父要点衣履花粉零用,无一次不被破坏,知是未来家庭祸水,早想告她一状,一恐祖父生气,二恐累着父亲受责,思量了一会没有出口,乃见祖父连三追问,兄姊嫂于已穷于词,无法支吾,又听黄氏说起阿细死守烟馆不走,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不肯回家,害爷爷生气,越想越恨,一面急催三兄雄图快去寻回,一面跑上楼去向益甫告发,说那请客的是爹爹同来朋友,爹爹托他有事,还请得有阿细,不会到堂子里去的,孙女已告诉三哥找去了。益甫为人方正,本就痛恶阿细,闻言猛想起人说少章历署好缺,家未寄钱,怎会亏空?土娼有什好人,分明阿细随在任上胡花乱用,累得少章如此,益发怒上加怒。一见少章推门跪倒,气得乱抖,随手拿起身侧手杖,大喝“不孝东西”,刚打下去,瞥见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状,不由心肠一软,手一松,手杖便掉在地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将起来。少章更会做作,号哭起来:“儿子罪该万死,悔已无及,便爹不打儿子,儿子也要自请重责的。”随着随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乱打,又爬起身要往墙上撞去,吃众儿女拦住。益甫喝道:“不孝东西,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回家不说商量,如何了局?乱哭乱闹就有用么?
还不滚过来听我说话。”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又见那老泪纵横、双手抖颤之状,想起自己十数岁起便做阔少,以家世和老辈亲戚故旧的援引关照,哪一样也该早发,只为嫖赌荒唐,无人信任,全凭一点老亲老友的交情,行年五十,仅仅做了两任县知事,平日狂嫖滥赌,钱未往家拿过一个,反累得七旬老亲跟着受累受急,不禁天良发动,竟由做作变成真个伤心,由号啕大哭变为呜咽、悲泣,一边揩泪收风,走到益甫身侧侍立,兀自饮泣不止。益甫道:
“你事情已是做了,单是悔恨痛哭有什么用?事情我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亏空?
实在多少?还不快说。”当有众子女接过下人打来的手中把递与两老祖父擦了。
少章哪敢明言实情,只得把烟馆里想好的一套话呜咽着说了出来。大意是说:阎老西在山西厉行新政,民怨沸腾,自己不合为民请命,屡与当道争执,致触怒权要。自知不安于位,又以缺况清苦,每月极力撙节,只能敷衍,不比金道坚在任,将来还有调剂。
本想挂冠引退,回家侍父,只为上半年县境蝗灾,继以大旱,为本爹爹爱民之训,惟恐报灾公文往返须时,灾民难以全活,不合一面报灾,一面从权,私挪了两万元公款充赈,欲等赈款领到再行弥补,这事办得极严密,手法也极巧,老西要买民心,已然电令,准在地方税款项下先行动用,本无问题,不料被仇人赵子龙知道,设计中伤。始而示意财厅百计挑剔,后竟借词推翻原案,勒令赔偿。日前闻有撤任押缴之信,才逃出来,打算到京找伯岳设法,没有遇上,次早山西侦探便往长发栈捉人,总算祖宗保佑,没被捉去等语。
益甫闻言,只是留神静听,听完想了想,冷笑道:“阎百川大行新政,原也有些切中时弊,只不过不应操切罢了。你随我在任上多年,便听也该听会。以我热肠尚且不行,我去以后,换来一个专为奉行公令,升官发财,视民无关痛痒的人岂不更糟?既已知道,无论如何委屈为难,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过,当时去任,俱应把它做完,才对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如只一听于民有害,办他不动,便以求去鸣高,只顾一时好名,却不想你已洞见症结,多留一天还可为老百姓多尽一点力,少减一点冤孽,否则后任见你已为此去职,事情更在必办,甚或讨好上峰,变本加厉,老百姓除却疾痛呼天,终敌不过官家势力狡猾诱迫,只要当官会使权诈,循序而进,不操之大急,多大苦痛也不致于激变。
“令发自上,当然主持,无从起诉,我之不办,只为良心上问不过去,并非一定是办不到他能办到,便显我是庸懦,结局只为一念天人之分,他因承颜希旨,残民奉上,副了干员能吏之名,我则成了不谙政体的废物,两两相形,不特民救不成,反阻自己升迁之路,遗害而去,正是造孽无穷。后来的人如再以残民得邀宠眷,自必引为得计,他官运越亨通,人民越受害,又给国家人民多造出一个贪官污吏,这间接之孽岂不又是我造的,以孔于之大圣,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级之差,尚有循循侃侃之不同,没听说遇事便去硬顶的。老老实实做官先是为了自己禄养生活,其次才说为民。因为我的禄养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来的,所以必须为他效忠竭力,一遇上事,不给他出头作主,丢下就走,既失职亏心,还坏了自家的事,岂非蠢极!
“我前在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