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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在天台任上,业已调回乌程旧任,新任已到,眼看漕粮斯上,早接任一天便可得好些利益,只为蔡阿四一案我已布置就绪,本是极难办的事,我还须亲身上阵冒险。
盗犯凶横,人民畏如豺虎,本县无人告发,上司也无行文,原可不问,至多暗嘱后任小心了事。我因他是冒充富户的积年大猾,徒党众多,后任文人庸懦,我如下去,迟早养成大患,为此强迫后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规让他,使其暂缓十日接印,一面照原定计策行事。后任疑我闹鬼,有什亏空须要弥补,几乎和我反脸,终于我把天台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气,把功让他,他还不敢承受,经我力说,才作为我助他成的功。届时倾城人民香花礼送,热闹情景你是亲见的。彼时如稍畏难,据盗犯口供,他已将勾通海寇意图大举了,日后闹出大乱子来,百姓遭殃,后任不了,我这前任失果之罪一样也是难免。身是亲民之官,真不知道,或是俗习相沿,积重难返,一时难于更张,那还可恕,如遇上新生出来的民生疾苦,不为办理完善,那便该死。
“我并非好发议论,只为初听你亏款潜逃,不知乱子多大,本想问明,和你商量,谁知你说那些话都叫人难以置信,多么胡来的上司,公事只管挑剔,断无出尔反尔之理,挪用公款办理急赈一层更是荒唐。我自你到任以后,屡次叫你把辕门抄和居官日记寄来,回信总是支吾。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订了一份官报,日常留心你那一县就没有报灾一案,我知你做错了事不敢和我明言,再多追问徒自生气,好在事情我已料出多半,你年已半百,儿孙绕膝的人了,我也不愿使你难堪,你只清夜们心多想一想,明早一个人去见伯岳商量去吧。他为人义气,适才听我一说,极愿帮忙,你不管多难的事,趁这热火头上务要尽情吐露,不可隐饰一句,人家才好想法。此时怕丑遮掩,日后生出枝节,再求人时就厌烦了。这是人情,要人帮忙只是一次痛快,明是八分难,你说成十分,他以九分之力办完,心都舒服。明只五分,藏起半分不说,他以五分之力办成,就显吃力耗费。
再过一点,便生厌恶。这先之见最关重要,你们交厚,什话都可以说,老朋友埋怨几句也无妨,务要通盘托出,使他明了。含糊繁琐最为误事。”
少章见老父说时频频叹息,知道假话明被识破,只为老年,父子情深,不肯逼问,故意扯些闲话,又令明早先和怕岳商量,以免同去当着老父不便吐那难言之隐,委曲矜全,用心良苦,益发愧悔交深,诺诺连声,不敢回答。益甫更不再想前事,只说些京津戚友的动静,并诫少章不可在外乱跑,虽是租界,也应留神。少章一一应了。少章始终没敢提起阿细同来之事,益甫故作不知,也没有问,一会夜深,少章请父安歇,服侍睡下,同到楼下一看,卧室已然腾出,阿细躺在床上,独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烟灯,满脸泪痕,.正在发愁,少章看了,又是一分怜惜。回顾众子女道:“我近来年老多病,烟是不能不抽,细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也抽几口。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知道轻重,不要告诉爷爷去。我明早还有事,叫雄儿一人先等一会,都睡去吧。”众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
少章把烟馆所遇告知雄图,令嘱下人无论何人来找,俱说没有这人,雄图领命辞出。
少章又去安慰阿细,阿细道:“你看你家这些少爷小姐多厉害,走时向你请安,对我连句话都没有,暗底下便唠唠叨叨数说起来。”少章累了一天,人已困极,刚敷衍完了老亲,又要敷衍爱宠,更恐说之不已被子女们听去惹出事来,只得再四婉劝,分述利害,好容易将阿细鼻涕眼泪劝好,横在铺上。睡不多时,忽听雄图在门外低唤:“爹爹请起,爷爷问了好几次了。”少章惊醒一看,天已十点,大惊爬起,赶忙开门,一边忙着洗嗽,一边抽烟,偏是阿细昨日劳乏,抽烟太多,夜来虚火上升,只顾说小话,天亮八点才合眼,一睡便和死人一样,再起不来。少章连唤不醒,只得自抽,枪又干空,子女都是外行,胡乱抽了七八回,潦草过瘾;益甫知他已醒,着人唤了两次,不敢再延,上楼问罢早安,便催起身。少章推说解手即去,重回房内抽了两大口,再三叮嘱众子女,务要看自己面子善视阿细,才行上车往孙伯岳家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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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失势避权门 权作西宾 乘机弄暗鬼 暗充侦探
那孙伯岳原是北方政商两界中最活跃的一个奇人。在前清只是一个阔候补道,项城当国时,知他善于理财,几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谢绝。一意经营商业,自身办有一家银行,资力颇为雄厚,交游极宽,又工心计,饶有权谋,北方屡次政局变动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后活跃参与,却不肯做官。历任财政总长十之八九都曾与他发生关系。他的来历家世以及有关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场银行界的许多掌故趣闻留为后叙,暂且不提。少章到时,正赶伯岳送客出门。那客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两广军界要职,人都称他李军门。人民国后迁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闲中无事最喜欢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点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义女。新近又在法租界开办一个俱乐部,设有番摊牌九,起初只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会之地,后来人越聚越多,一般阔人趋之若鹜,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业矩头群集其问,一掷矩万无吝色。此时官场中钱来得方便,市面金融也活动,往往一夜输赢达数十万之钜。伯岳便是那俱乐部中一位豪客。少章只见过两面,没什交情,又见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门口还在立谈,略微点首招呼,便先走往客厅等候。
伯岳豪侠好友,座客常满,又养着一些闲亲闲友和私人秘书、账房之类,当这快开午饭时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时开上两三桌客席那是常事。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见面互道寒暄,问长问短,多当少章一行作吏,满载而归,俱议夜来接风,纷致谈辞。少章苦在心里,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阵。且已等有半点多钟,还没见伯岳进来,适才见时神情也颇落漠,与老父所说热心情形迥乎不类。虽知伯岳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发生,一意构思,面上便无欢容,心终不放。正想向当差询问送客回来也未,忽见昨日同来的甄恭甫走进,将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么连我也瞒?今早伯岳和我说起,才晓得事情闹得这大,亏你还有心思在庆余堂打连台。其实你到的第五天伯岳便到北京,此时阎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动,伯岳有好些当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岂不好办得多?就说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带回的钱吐些出来,也万无如此紧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岳想法子去的,却只头两天派人去问过两次,以后便不再问,也不往天津去,却往班子里鬼混,又没给门房留话,你又说你往天津,这些当差又懒又坏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见你久不往问,只说人去天津,正赶伯岳那些日事忙,又在俱乐部输了不少的钱,心中不快,先以为你到津必来见面,并且北京也不会久住,就此忘却,也是该着。
“我因伯伯岳到京必要寻我,独单这次太忙,没叫人找,我们又是好友久违,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连电话也没打过一个,以致迁延至今。你要对我说真话,也好给你想主意。我见你钱用得豪,还当是发财回来。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来,还说北京玩腻了,想找伯岳同玩,换换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没有,闹得我一点不知道。
今早伯岳想起上次去京仿佛当差曾说你往他家去过,也没提你官事,先打听你在北京动静,问得甚是详细。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赌,这次本是寻他玩的,有什话不能说,便把在京情形实言奉上,他闻言啥了一声,说你真是荒唐,这等行为叫我如何帮法?我还笑他,向来喜欢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赌场中过来人,怎么说这样话?他才说起你这次遭官司的事详情虽不知道,看你在京行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难处,来个卷包大吉,挟款潜逃无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说,你如为公亏款,或是缺况清苦,自家手笔太大,用得大多,亏累下来,我们好朋友为你帮忙垫补都有可原。据金道老说,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过钱还不说了,最不该是本来没什亏空,临走卷上一票,回来还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个够,等到事急,自把带回的钱藏起,却令朋友代还,这事情谁也不干。假如你要没有孙伯岳这个朋友又当如何?不过他素来说话算数,昨夜既对老伯说过,不能一点不管,叫我来问你亏空多少,到底带了多少钱回来,现在还剩多少?
你将来要用钱好说,这时却不能隐藏一个,也不能推说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务要一齐交出,不够的全由他添补。一面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这样他才肯管。如再说虚的,只好另请高明。我听了非常替你着急,连劝说了好一阵,也无更改。适才他说你已来了,更叫我来问,你说糟不糟?”
少章闻言大惊失色,不禁把来时满腔热念一齐冰消,明知恭甫平日专以阿谈逢迎讨好伯岳等阔人,不论对方说得对不对,只连答两声“是个”,一般朋友因这两字成了他的口头语,每日相聚,少说也得二三十次开口便“是个”“是个”,“是”“四”谐声,给他公上雅号叫作“甄八个”。照例顺着阔人竿儿爬,尤其是对方如说起某人不好,他除连连答两“是个”之外,任是他的亲爷也永不肯代为分辩,说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赌伯岳本来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没肯说出山西的事,谁想仍坏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该死,好端端约他同来作什?料定伯岳说时他必加了许多油盐,他和伯岳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此时还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无,北京所用乃阿细有限一点私房,伯岳却误会到有心挟款潜逃,并非真正亏累,否则如没有钱,怎会在京狂嫖滥赌?
每次俱有恭甫同场,业经尽情吐露,说破舌头伯岳也不会相信。日前拿他当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请他吃喝嫖赌,连打对台的住局钱都是自己会钞,如今却请出来一个干证,越想越气,又悔又恨。
呆了一会,颤声说道:“这真是活天冤枉,说我荒唐爱嫖赌我认,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轻重,公家款项岂有卷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亲,下有儿女,难道还不晓得利害轻重?王八蛋说假话。我“实实在在积年亏累一万三千多块钱,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赵子龙作对,万万无法弥补,才带内人逃到北京。因寻伯岳不在,偏又倒霉遇上该死的门房,说伯岳三两天就来,为恐家父得信忧急,内人抽鸦片烟又不方便,想等见过伯岳商量出一个办法再见家父,一天挨一天,实在心烦不过。冤不逢时,遇上黑老大这个老鸨拖我到班子里去坐了一会,也是在山西逛土窑子玩破鞋玩腻了,好久没到北京,觉得新鲜,又有你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涂,心想在京等伯岳是一样,他如到京,你必头一个知道,所以后来连我家都没去打听。我只外场绷得阔,那是哄班子里姑娘的,你还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无,所花的钱俱是内人这几年月积下来的一点私存钱,共只不到两千元。我骗她说是托人运动差事,全骗过手,现只剩了二百多块。我那么爱面子的人,来时连嫖账都没开发,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岳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说,只够上三百块钱,任凭老西抓去枪毙,他不帮忙,决无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请你帮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当认命,不过家父年老,怎经得起这类逆事?
我说如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
恭甫见他急得语无伦次,笑嘻嘻道:“是个,我想伯岳并非不帮忙,也是你运气不好,如若一到京就赶了来,听说那几天赌钱赢了七八万,你这一万多块钱的事决不成问题,一句话就拿出来。连我都失了机会,否则单红钱就可分个三两千的。偏这几天他赌运不佳,先赢的吐出,倒输了十好几万。前昨两晚又连输了两场大的,把马家口三十多亩地皮和康通盐地都输了出去,适才李军门来便为此事。手边正紧,不高兴头上,你来得恰是时候。这也是一种原因。
“他原说忙帮不上,朋友仍是朋友,逃官亏款不比政治犯,租界上照样可以用照会抓人。如若到手的钱不舍得吐出,暂时硬躲,或是等事冷了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