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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说忙帮不上,朋友仍是朋友,逃官亏款不比政治犯,租界上照样可以用照会抓人。如若到手的钱不舍得吐出,暂时硬躲,或是等事冷了再出活动,或是暂避一时,缓缓设法疏通也无不可。只家里却住不得,迟早必有人去,最好搬到公馆来住,就对方知道在此,仗着他和各方面的交情势力,来人也只干看着,不敢上门来捉。依我替你打算,果如你所说无钱可吐,伯岳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富余时怎么都行,否则他怎么都有话说,决不如你的愿。你见了他就说破口也无用处。莫如暂时不要苦苦磨缠,免使不快,以后更不好办。由今天起先搬到这里来住,等到他手气一转,翻本出了赢钱,我再约人帮你说话。他每次所作义举和大善事俱在钱多高兴头上,十拿九稳,没有不成之理。好在这里有吃有抽,什么都不用耗费,每月零用个三头二百也可随便跟他要,对方又捉不了你,有什着急之处?他正嫌秘书笔底不佳,心思太死,你住在此,还可帮他办办笔墨,多结点情分,为异日开口地步,彼此都好。”
少章闻言重又坦然,觉着恭甫想得甚周到,仍托他代为先容,少时老父如来,请伯岳说是山西方面已然发信托人,看是补交公款以后还有追究下文没有,再定主意,并留自己在此暂避,候信进止,千万不可提起北京之事。等把话达到,再同去里面相见。恭甫连应两句“是个”,先自走去。一会当差来请,少章走到里进书房,见只恭甫一人在内,闻知话已带到,伯岳无什表示,刚往上房,少时即出。跟着当差端进一副极精巧的烟盘子,放在里间螺钿嵌花上镶大理石的紫檀木榻中间。少章来时烟未抽好,正用得着,忙和恭甫对躺下去,自在上首,一边烧烟,一边谈天。恭甫一再盘问公款怎么亏的。少章早已疑心自己前在山西遇的是翻戏,因不知伯岳为友情厚,有心命人试探,以为自己嫖赌半生,久走江湖,老来反遭人翻戏,说出来都丢人,当已上了,何苦再让听笑话,一时前不搭后,东支西吾,不肯实说;恭甫知他不说实话,便不再问。
二人谈到十一点多钟,才见伯岳陪了益甫一同走进。少章抽烟原避益甫,老远听出咳嗽之声,赶即爬起,和恭甫打一手势,自向壁间假作看书。等二人走进,先和伯岳礼叙,又向老父请安,问爹几时来的。益甫本和伯岳先见,伯岳虽未明说少章在京荒唐,一听话因已知内有难言之隐,因伯岳再三相劝,平心一想,徒自气急也是无法,伯岳既令少章来住,总还可以相助,所以不曾十分愁急,闻言答道:“我才来不多一会,伯岳留你在此再好没有,你也不必回家。我饭后回去叫人给你把行李送来好了。”伯岳道:
“那都用不着,这里一切都有。”少章当着老父,不便说出回家安排阿细,只得赔笑对恭甫道:“爹饭后如若回家,请爹命雄孙来一趟,儿子还有些零碎事情要交派他。”益甫知他用意,作色道:“你还有什事,换洗衣服我自会叫五孙女与你送来,叫雄儿来作甚?你适才又抽鸦片烟吧?”少章忙道:“老西烟禁甚严,职官哪敢抽烟,早忘掉了。”
恭甫忙道:“少章没抽,今天是我有点不舒服。”伯岳又说:“躺烟盘子好谈天,才摆上的。”益甫又笑道:“你也五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许多,你自问心安否便了。你看伯岳,三十岁前还未发达时倒有两口瘾,一说不抽,至今一二十年不动,这才真是有骨气的丈夫,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哪似你这荒唐?”少章连声应是。伯岳知益甫家规严正,父子二人在一起少章甚僵,便催开饭。
饭后益甫自往学房,教完了书便自回去,一会打发少章五女淑蔽将衣服送来。少章知她最恨阿细,心中叫不迭的苦,没奈何只得好言探询阿细情形,并嘱转告家人善待。
淑薇笑道:“爹爹放心,她好坏是爹的人,只不像从先无事生非欺压人,谁也不愿惹她。
不过爹现在已然赋闲,官司来了,她那大烟抽得太凶,早起那一大盒膏子,爹才抽了几口,女儿来时已然见底。烟要一日多一日,别的零用不算,快抵我们二十多口人的家用一半了。女儿们连鞋袜都没有一双富余,她这样花法,女儿们小孩子说,想想爷爷,连十块么二的牌都不敢打,实在无聊,只小辈们陪着打铜子牌,爹怎问心得过?”少章被她说得老脸通红,只得强辩道:“本来她没多大的瘾,只我抽得多些。也是这几天服侍我,又急又累人又多病,倒是抽得多些,不过买烟的钱是她自己的,我并不给。”淑薇笑道:“谁还不知道她的来历,来时一个光人,连换洗衣服都是我家的,钱从何来?”
少章知道淑薇聪明能说,已然漏口,强笑劝道:“固然她那有限一点私房是我给的,但也有朋友送她在内,她又没有得罪你,看我面上多容让些吧。”淑薇不禁气道:“女儿说的是真话,谁又容她不得?”还要往下说时,恭甫和管账房的吴均唐双双走进,说前面席已开出,伯岳吃完还有事出门,叫少章就去。淑薇见有外人才行住口,各招呼了一声自往上房走去,饭后回家不提。
由此少章便在孙家住下,伯岳终不问及前事,相待却极优厚。少章不知伯岳虽以连日输多手紧,又疑心少章藏私,想查明了详情再办,并未置诸脑后,一面愁着官司,一面惦念阿细,老父每日都来孙家教馆,不能措辞回家看望,真个难受已极。到了第五天,长子雄飞忽自伯岳所办京西隆裕煤矿上回津,到家这日,正赶山西侦探设辞前往探询少章踪迹,巷口时有面生可疑之人来往仁立,雄飞忙去孙家报信,少章一听暂时不能回家,思念阿细更切。光阴易过,一晃十多天,不听再有动静,家中来人也说那两三个形迹可疑的已有数日不在巷口出现,少章又把孙家下人唤来询问,俱说左近并无面生可疑之人逗留探问,胆已渐大。当晚雄飞、雄图兄弟同往省父,伯岳因连日手气稍转,心中高兴,雄飞又是他公司的经理,特意命厨房办了两桌上席留吃夜饭。少章知道雄图只给点钱全能听命,便把他唤到旁边,询问家中情形,才知阿细自分手那天听说少章留住孙家,一时不能回去,哭了一夜,次日由长媳之女带去叩见老父,并未说她什么,她老害怕,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第二天有两本地人先后来访,家人俱当是山西侦探,实是那日烟馆所遇黄七、马二,当日老父走后便推烟完出去买烟,傍黑方回,由此起这多日来都是早出晚归。众子女曾命雄图暗往查看,仍是前去烟馆以内等语。
少章知道黄、马诸人俱是地痞混混,阿细不知利害,早晚必要受害吃亏,闻言越发愁急,怒问:“那烟馆岂是大家妇女去的地方,你们怎不拦她?”雄图道:“爷爷自从爹爹遭事,天天生气着急,饭都少吃了半碗。起初五妹她们还拿爷爷吓她,不令常出。
她见不能出门,便在房里哭个没完,又说我家是囚牢,这日子不能过,不是说寻死,便说要到孙家来寻爹爹。五妹她们既恐她来丢人,更恐爷爷气上加气,知道这纸老虎不揭穿还可半吓半哄,使她有点戒心,早去早回,如若闹穿,她有什豁不出去?在家是给爷爷添气,出外是给爹爹丢人,这一来大家反倒怕了她,只图不闹就好,哪还敢拦?”少章闻言又急又怒,骂道:“你们怎看得她不成人,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如能上体我意思,有半分孝心,瞒着爷爷当她娘待,她手边钱还有几个,要吃要抽你们给她买,她高兴得很,怎还会往外跑?”雄图微笑不答,转身要走,少章低喝:“你忙什么?老子说你两句就不愿意么?我昨晚打小牌赢了五十多块,这五块钱给你,这一大盒烟是伯岳单挑给我的,我留了一半,下余一半给她带去,说我日内抽空必去看她,不该上烟馆,免我担心,叫她保重,不要心焦。我说的话回家不许对人说。”雄图笑应,接过烟、钱揣起同去客厅,人散自去。
少章越想越烦,一夜也未睡好。天亮刚合眼,枕上忽闻雨声潺潺,爬起一看,正下大雨,院中积水已有数寸,雨仍下个不住,正面三层楼上的檐溜似瀑布一般往下倾泻,水雾蒸腾,一片溟蒙,天色甚是晦暗。暗忖这般大雨,就有侦探也不会在外伏伺,此时突然回家看望阿细,当晚雨如不住,还可住上一夜,明早再回,决无可碍。越想越高兴,随按电铃唤进当差唐升一问,说老爷天亮方从俱乐部回来,雨是八点下起,现已十点。
少章匆匆洗漱完毕,赶急抽了几口烟,连点心都未吃,便告知唐升说要回家一行。那唐升原是前清江苏大湖水师营的一个把总,民国后由旧主人刘统领荐到孙家为仆,伯岳所用下人只他一人最是忠心勤干,全无豪门恶奴习气,极知事体,闻言便劝道:“今早快下雨前有两个天津口音的人来,说是周老爷的好友,前来拜访。刘和正在门口,说无此人,他还一死磨烦,是小的看出他是本地混混,出去将他唬走,一面叫老张装买东西,由后门赶出探看,果然马路拐角上还有三个同党,看装扮好像外省人,见这两人走过便同往北拐去,虽没听他们交谈,看那神气明是一路,恐是山西派人到天津警察厅挂了号,连当地侦探一齐来办案的,说不定连工部局里都有了照会。如不出这大门,有家老爷的面子还可无事,要是出去被他堵上就难说了。好在老大爷天天来,少爷小姐一喊就到,要用东西全都方便,这大雨天不回去最好,真非回去不可,也等家老爷起来商量好了再走。”
少章闻言虽是心动,无如该有两年监狱之灾,心念阿细太切,恐怕岳起来必要拦阻,难得遇到落雨机会,呆了一呆,便问来人可说姓名,唐升答道:“一说姓黄,一说姓马,还说是周老爷的盟弟呢,这个哪能信他的?第一凭周老爷的家事身份就万不会有这类朋友,不是明理吧?只奇怪他直和内线似的,下人们要嫩一点非被蒙住不可,越这样越该小心,如何回去?”少章一听,知是黄七、马二,心又活动起来,以为那三人就与一路,必也是黄、马二人一起的烟友,否则中国侦探不能随便在租界找人,伯岳已向工部局重托,如有照会,早先尽知,于是宽心大放,笑对唐升道:“你们料错了,那两人可是一高、一矮,一个粗眉大眼,一个干瘦,满面烟容的么?那也不是混混,乃是本地商人,与我相识好些年了。他们虽是买卖人,却上中下三路都通,我到的那一天曾与相见,并还托过他向山西来人运动,消弭此事。我住这里他也知道,今早来寻也许有点眉目,不过这类人不能使他登门,此时他必去我家,再叫人来约地相见,其实你们先对我说一声,我到外面见他说上两句也好,这样我更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唐升本认定来者决非善良,闻言半信半疑,有心再劝,因白卖了力气,少章反有埋怨之意,说什么也要回去,只得说道:“周老爷既非走不可,家老爷就快起来开饭,等用完午饭再走,也不争此一会。”
少章说:“这事要紧,恐已耽误,你不知道底细,我越快走越好,给我雇辆胶皮立时就走。”唐升见劝不转还老埋怨,便不再往下深说,自退出去,命小当差雇车。
少章只图回家,设辞编些假话,哪知黄、马二人已由阿细口中盘出底细,贪图赏格,与山西来人勾结,特意前来诱擒。先因孙家下人口紧,气派大,唬了回去,仍不甘心,尤其黄七因在烟馆听阿细对马二说少章日内必回,心想老家伙躲在阔人家内正惦记那吊死鬼娘们,难保不趁这两天回家看望,离去以后和山西来人赵进财一商量,俱觉所说有理,知道英法交界鸿益里附近乃少章必由之路,恰巧巷口有一点心铺,掌柜和黄七相识,推说避雨等人,在内歇脚等候。这时马二已早当众向黄七认罪服低,吃黄七收做爪牙,因恐少章洋车有篷遮掩被他混过,仍令马二和赵进财的副手杨得标轮流顶着大雨,守在马路拐角铺户屋檐下,遥注孙家大门哨探,只见有人乘车外出,看准车中人是少章,便照自己预计行事,一面着人赶前通知。守到傍午,始终不见孙家有人外出。
原来赵进财因公费花了不少,旷日无功,虽在天津警察厅投文挂号,事情还得自己去办,租界照会至今不曾发出,料定对方有大势力,警厅租界俱都袒护,事太扎手。无意中在周家门口遇见马、刘等黄七的狗腿,引去新旅社见面。黄七见这三个办案的差官一身土气。端着架子,足这么一拍胸脯,说的话又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赵进财等急病乱投医,立被唬住,倚若长城,只求将案办好销差,甘愿将赏格分他一半。黄七初意赏格有限,不如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