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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_征轮侠影-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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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要转身回去,忽听人唤:“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开饭呢,爹爹都生气了。”元荪一看是雄图,所说早在料中,微应了一声。刚一进门,便听少章在房内大声怒说:“年轻娃娃真太荒唐,刚来半天就出游荡,亏得爹爹还夸他有出息。”招呼厨房过时不候,快些开饭来吃;同时又听阿细在旁帮腔。元荪心中有气,强忍着装不听见,本想将饼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懒得打开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图在外没有同进,所有侄男女都在对过少章屋内。元荪坐定,暗忖堂兄如此无义,再住下去实在无味,明日藉词进京吧。又想起伯坚曾说饼干筒内有诗相赠,意欲取视,掀开筒盖一看,那饼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时甚是匆忙,零乱散置,迥非原样。刚拿出浮头几块,便见下面有一洋纸包,厚约寸许,仅有数寸见方,忙打开来一看,竟是十元一张的四叠钞票,内附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元荪大为惊异,恐人进来看见,先把钞票包好,放人袋内,再看纸条,大意是说:伯坚昨晚到津往见某当局,谈得甚好,立照所计行事,请他次日即赴济南,事完留作竹游。赢了千余元,傥来之物,无意而得,并且此行对方所赠旅费颇丰,济南颇多旧友,也不愁没有钱用。老弟学识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订交,幸为奇遇。但是世途险峨,人情淡薄,家况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时恐难显达。长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客边费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动不便,且易遭人轻视,累及营谋。本拟当面分润,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让之故损及清谈,故以诡道行之,不谋之愆,尚希鉴谅。白头倾盖之喻,古人已先我辈而言,吾弟达人,当不以此角尖小数为介介也。京中居停为十年老友,到京务祈望见。此公终日沉涸烟霞声色,中年哀乐,别有伤心,看似狂矫,实则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虽冀秋未能归,人事无常,成败运数实难逆料,此行无成,北京终须必到,惟时日久暂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尽愿言之怀,阅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荪看完,自己和伯坚虽只车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为人豁达大度、义侠肝胆,其意真诚,却之不恭,并且行踪无定,也无从还起,想不到一个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穷途知己,如此情深义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泪来。拿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不舍烧掉,刚郑重叠好放入小皮箱内锁起,便听对屋雄图对少章道:“三叔早回来了,我在门口亲眼见的。”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错了,不敢见我,躲进房去了。跟我喊来,这非教训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孙家这条门路我就不管。”阿细又在旁做好做歹说些冷话。元荪先前只顾观看伯坚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这四百元,过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内是不发愁了,对屋吵闹说闲话全未人耳。这时一听,越说越难听,以此例彼又气又伤心,决计孙伯岳也不想见,今晚禀明伯父,明早就走,现时先把礼节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这时外间正开午饭,少章一手持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煤恰和阿细一同走出。元荪等阿细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声“大哥”,跪倒磕头,少章连手都未伸,只整着张脸指着阿细道:“老三,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难的夫妻。”一面手点阿细过来。元荪看出他是想就势叫自己给阿细叩头,忙装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说过,先见面了。”阿细明白少章是想叫她过来一同受礼,等赶过来,元荪人已起立,把两片乌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见过,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头只我没有第二个,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说了,这位三老爷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说孝子头不值钱,见人就磕,我好不好总跟你一个被窝,就看不起我,也该看你面上叫我一声嫂嫂,不知道听了哪个小贼骨头的坏话,不要说是叩头,连个叫应都没有,这也是你们大家人的规矩,真个笑话。”少章闻言当时把脸一沉,刚喊得一声“老三”,元苏本就满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闻唤知要发作,心想此人素来欺软,如不迎头堵住,等他发出话来再行回答情形更恶,便应了一声抢先答道:“大哥近况,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说起,并都吩咐过了。”少章呆得一呆,阿细一听越发气忿道:“我说有鬼不是,我跟这位老太爷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说时一边滴着眼泪赌气往房里走去。
  少章见众儿女媳妇俱在相视窃笑,互使眼色,不便再就本题发作,一边入座,一边气忿忿道:“老三,其实你嫂嫂是多余生气,自来妻以夫贵,除了爹因听小人话有了先人之见,暂时没法,至于别人有什相干?只我看得重就是好的。你初来,自然只知听伯爹的话,不过年纪大轻,从没有阅历,不知通权达变,少时我一说自会明白小事一段。
  我说的并非这个,我是问你怎么这样荒唐,人生地不熟,竟敢几千里路跑出来谋事,你年纪这轻,本事资格一点没有,凭哪一点能找饭吃?伯爹民国来是不做官了,我又受点罢误,一时难干活动,这大一家我和鸿儿支持自顾尚且不暇,怎有余力帮你?你来除给我添一个吃闲饭的、多受点累外别无法想。听说还有二妹夫,一则二妹是前头婶母生的,与你不是同胞,素来不和。再说二妹夫是法官,本就清苦,司法界更讲资格,你一个年轻娃娃哪有饭吃?我再三写信挡你原是为好,偏不肯听,硬要出来受罪累人,孽由自作,哪有什法、你虽累我,既是弟兄,也没话说。到了这里就该安分守己,住在这里每天读书写字,等将来我再挂牌,或是雄儿有什好事,你别的本事没有,读了十来年书,小楷总该能写,那是弟兄叔侄份上给你安置一个书记录事,等过两年学会了公事套子,大的是决无指望,升个科员办事员,养家总可以了。哪晓得你还是个阔公子脾气,才到天津这等热闹繁华地方便花了心,我听说早起连点心都不肯在家吃,伯爹一走就出去游荡了半天。这是近来午饭开得晚,莫非全家还饿着肚皮等你么?我跟你说,以后在这里须听我话,如若违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也这大一个了,到时莫怪我当着这些侄儿女下人给你下不来。还有伯爹年老,少在他老人家面前说长说短,尤其你嫂嫂不许提起,乱说我是不答应的。为了等你饭都凉了,你游荡这一早晨,管保连水都没人给你喝一口吧?
  还不坐下来吃?剩两个盘川钱,就不舍得交出来贴补家用,留着买件把衣服也好,何苦都糟掉它呢?在自都快成大人了,还不懂事,看你将来怎么得了?”
  元荪沉着气静听,容他说完,端起饭碗从容答道:“大哥的话不错,自来人情纸薄,感恩知义的人能有几个?大哥写信挡我也不是不知利害。现在人心不古,有天良血性的人太少,只为爹爹见背,家口众多,哥哥力量不够,兄弟年幼,无什学识资格,看来看去南方实难营谋,又接到二姊催促北来之信,同时兄弟在南方曾交有一两个朋友,也曾函电相促,良朋盛意不便推却,这才打定主意北上。来时还有一位朋友本约直赴北京,因伯父在津多年未见,特意来此请安,并无别意。伯父留令多住些日,今早出去便为看那朋友,请其先行,他强约在所居德义楼吃了一顿西餐,故此归晚,请大哥不要见怪。
  二姊夫人虽极好,但是法曹清苦,此次往投,如若长久无事,也当另想办法,不会多累他的。大哥光景早已知道,更不敢累了。”
  少章正命人给阿细留菜,起初以为元苏年幼,人生路不熟,除乃姊和自己父子万无二路,一听如此说法,心中不信,冷笑道:“这样一说,你是不打算累我的了?年轻人话不要说满,你真有本事,才到便有好朋友请你吃大菜,这朋友定是阔人了,怎不引来见我呢?莫是自己请自己吧?”元荪见他神气太难,强捺着气答道:“吃顿饭有什么,兄弟纵非材料,也不致于为此哄人呢。”说时心中有气,随手一摸,恰巧适才账单会账后连同找钱一齐随手塞向袋内,并不曾丢掉,一赌气取出,递过道:“这人便住在德义楼十五号,适才刚会账起身,大哥不信请看这账单。”彼时物价甚廉,少章接过一看,连酒带两全份西餐竟吃了五块多,不禁惊奇,呆了一呆才说道:“这人叫什名字,是做什么的?”元荪虽少年气盛,但知不宜泄露伯坚行藏,答道:“姓王,国会议员。”少章半信半疑道:“那不用说定是公叔的朋友,你随他同来的了?”元苏答道:“爹爹在日只管仗义任侠,交游众多,兄弟因禀先人自立之诫,全未干求。这是在南方萍水相逢便成投契的忘年之交,将来能否提携虽不可知,但是目前家中用度和京中旅费都全是他的呢。”
  少章为人偏浅,先恐元荪累他已是不快,昨晚又听了阿细的枕头状,说元苏不但不行礼呼嫂,连问话都不爱答理,益发有气,只说相依而来,可以随便训斥,想当着人给阿细圆场,迫令行礼,尊之为嫂,向阿细还拍了胸脯,自认十拿九稳决无问题,元荪仍是满没听提反把爱宠气得泪汪汪回房,饭也没吃,气上加气之下,想借别题发难,万没想到元荪小小年纪竟会别有门路,连乃姊都似打在计算之外,并没打算依傍,既未安心来投,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长兄外别无可恃之处,细看元荪神情又绝非虚假,不由心愤生嫉,冷笑道:“但愿你能自立门户不依赖人,那是再好没有,我当哥哥的为好倒多余了,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元荪实忍不住,答道:“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诗礼之家,对于尊卑贵贱之分素严,昨晚初到,承伯父慈爱,训慰殷切,想起爹爹在日与伯父弟兄友爱之情如在目前,心如刀割。今早归晚,实是有事,因大哥起晚,不得禀告而出,自知不合,但也情出不已。除了伯父,只大哥一人居长,刚得见面,自间并无失礼之处,余者都是侄男女辈,兄弟初来,一切不知,自惟伯父之命是从,大哥所说眼高看不起人,从何说起?”少章答不出来,只得气忿忿道:“难为你还知道我是你长兄,我也懒得和你说,只盼你话能应典,从此飞黄腾达不要我操心就好了。”
  元荪知他为了一个下三滥女人怀恨已深,心想此来早料至亲至戚全不可恃,反正得罪,何苦再多敷衍,惹他教训,本意再回两句,继一想伯父慈爱至厚,以后还要常来问候,话越说越多,由他去吧。方一沉吟,忽听门外人报“老大爷回来了”,跟着益甫走进。众人连忙起立,纷纷恭礼称谓。少章赔笑间道:“爹今日怎这早回来?”益甫把脸一沉道:“你对我说伯岳今天请客,哪有这事?他今天到北京,才动身不久。要不是你乱说,今早他家没有客,带元荪去见他岂不正好?不晓得你怎么活的,年纪越大越糊涂,捡到封皮就是信,专一打胡乱说。学生们有好几个今天要跟孙太太出门,请了半天假,因想和元荪谈谈就回来了。你和元荪吃完饭到楼上来,我有话说。”说罢,由四五两孙女扶侍上楼去吃。元荪方答“侄儿已吃过饭了”,想要随上楼去,见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随往,心中好笑,只得止住。
  因众孙儿女俱和祖父亲热,纷喊爷爷问询,争着随侍,元荪语低,益甫不曾听见,也就罢了。去后少章低嘱道:“老三等我一齐走。”元荪含笑点了点头。少章把饭吃完,又去房内和阿细敷衍了几句,出唤女仆将所留大米饭端了进去了,元荪看了甚是鄙夷。
  这时众孙男女已忙着吃完跑上楼去,少章又对元荪道:“你在外吃饭爹必不喜欢,就说你在家里吃好了。”元荪方想尊长前怎能说诳,忽听阿细在房内低唤老爷,同时益甫又命人来唤元苏,少章只得嘱咐元苏说话留神先回房去。元荪回房取了饼干赶到楼上,益甫笑问:“今天吃饱没有?这是新换的厨子,比起从先老厨子就差多了。”元荪恭答:
  “侄儿昨晚同车来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车起身,早晨往送,坚约留饭,没在家吃。”益甫看了旁立诸孙儿女一眼,又笑问元荪哪来的饼干,元苏答说:“这也是那朋友分赠的,侄儿知是上等饼干,带回来孝敬伯爹。”说罢取了一片递上。益甫接过,尝了半块,笑道:“果然是好,我在孙家刚吃完饭走来,过时再吃吧。你那朋友做什事情?”元苏答说:“是议员。”益甫最恶议员,便没往下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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