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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李沼暗道:“为什么是河北?这边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连前线的战事也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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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迈终于把心思从地图上收了回来,望向李沼这位近期比较高调、被视为河北士林代表的文臣。
他将武将们都请出去了,让符彦卿下去处理他刚才安排的军务,帐内只留下了同样是河北人范质和李昉。以及曹元忠魏仁溥。
重新行礼之后,李沼便开始将邺都的情况向张迈汇报——张迈这次是以述职的名义将他调上来,一番陈述在所难免。
邺都政务繁重,说了有半个时辰。李沼才算讲完。应该说。李沼在邺都做得十分出色,不但整饬了这座河北大城的市井。抚平了因前一段时间兵马入驻而带来的创伤,而且稳定了周边的形势,作为河北的腹心之地,邺都的宁定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山东那么多州县之所以会归降,兵力的威慑是一方面的原因,民政的顺畅也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李沼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除了他娴熟的政治手腕之外,也得益于他的施政方略——第一是不去打破地方上原有的社会格局,第二是尽量在调新政权的要求和与地方上的需要上进行平衡,第三是依靠原本的地方豪强与士林力量来治理地方——这种施政方略。说的雅一点叫从俗而治,说得土一点,就是和稀泥。
李沼可说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但张迈听着听着。一边在点头,但蹙起来的眉头却显得他并不完全满意。
等完全听完之后,张迈才道:“辛苦了。”
“明主在上,黎民在下,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民解乏,不辛苦。”
这是标准的贤臣应答。
但张迈却道:“河北的地方上如今是稳定了,这是诸位的功劳。但稳定之后,李学士就希望按照现状维持下去,不作变化了吗?”李沼接掌邺都之后,张迈按照范质的建议,给他加了一个学士的头衔。
李沼眉头跳了跳,有些警惕地问道:“要有什么变化?”
“现状地方上的秩序,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留下来的产物,其实并不健康。”张迈说道:“农政不修,法令不行。藩镇权重,武人当权,这是大割据,地方上自我保护,上令下不行,这是小割据。真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是打进洛阳坐上那个宝座就算完结的,必须结束这种混乱的秩序,才算真正平定乱世。”
李沼道:“如今我主威震天下,号令所至,无人敢违,河北山东,都奉我主号令而行。”
“是吗?那为什么区区一个免税令就推行不下去?”张迈冷笑道:“一亩秋税,不过区区半斗,千亩中田的人家,交税不过五十石,良田百顷的豪强,也不过缴纳五百石。就这样还要转嫁到平头小民的头上去!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李沼道:“那三十几不遵法令的士绅,的确有负元帅圣恩。”
张迈勃然大怒道:“李沼!”
他如今是掌控万乘雄师战无不胜的统帅,怒气一发伏尸千里的雄主,这一吼声音不大,却叫帐内所有人都惊得双腿战栗,李沼虽然自觉得忠心耿耿却也心头猛跳,他自然知道张迈为什么发怒,如果张迈真的相信那三十几个士绅就是瞒税者的全部,今天就不会叫他来了。
范质也向李沼看来,示意他不要再顶撞张迈。
“奉令而行,却是阳奉阴违,”张迈怒道:“这比直接抗命更加可恶!”
李沼心中虽然有些发虚,却还是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阳奉阴违,政令若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张迈听到这里笑了:“我的免税令为何会不得人心了?”
李沼道:“不得人心的不是免税令,河北士绅也都是支持免税令的,但元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士绅瞒税的风传,进而派人下乡调查,士绅之所以害怕抵制,是唯恐酷吏下乡,滋扰了地方。”
张迈道:“地方上,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李沼:“士民一体。士为民率,士心不稳,必有动荡啊!元帅,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北作为后方。应该以稳定为务,待得天下一统。那时候,元帅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范质在一旁见李沼句句都顶着张迈,顶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李于沚其实并非反对元帅推行的政令。他应该只是觉得这政令应该从缓,论起来,于沚兄对元帅仍是一片忠心。”
李沼见张迈神色略为缓和,上前两步跪下说道:“臣有密对,请屏众人,留臣独对。”
符彦卿等听了这话,已经准备起身。张迈却道:“不用,你有话就直说,我天策大唐的政治,光明正大。不需要那么多阴谋诡计,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沼一愕,道:“君不密则失其国,帝王之术,有不可于众人之前言者。”
张迈道:“一个政权若搞到要靠阴谋诡计来维持的话,这个政权,不要也罢。我们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我不想,我不需要这种风气。”
李沼彻底愕住了,他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张迈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李沼一咬牙:“元帅容禀,臣之所以反对元帅在河北为士绅瞒税一事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一众亲友的利益,而是希望元帅不要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李沼道:“正如元帅所说,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裕,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元帅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元帅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天策大唐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
“那么大呢?”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定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发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
“你错就错在,你把大与小搞错了。你认为河北小民的五升米事小。而一统天下的事大。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可以做皇帝。也可以不做皇帝,天下可以一统,也可以不一统。但是河北的免税令我一定要贯彻下去,那些隐瞒免税令。而将转嫁到小民身上的人,我一定会彻查,因为在我看来,那五升米的事情,不是小事,是大事!另外是谁告诉你,我张迈一定要一统天下的?”
如果说张迈的前几句后。李沼符彦卿还能想到,那么最后一句话两人就无比吃惊了,不但是他,就是范质魏仁溥也是错愕不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一统的观念便已经深入华夏民心,一个强大的政权一旦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就一定会进行这件事,到了张迈这份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谋求一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势能问鼎而不夺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
李沼和符彦卿的眼睛也都直了,盯着张迈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张迈道:“怎么,我不想一统天下,不行吗?”
“这这”
按理说,作为天策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一统天下,但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李沼跪在地上,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几乎就想对张迈吼着:“元帅,你不要跟我抬杠了!”
但张迈的眼神却很冷静,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
“我和我的兄弟,但一路打过来,我们的,和你想的不同。在你看来,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似乎就是目标,但我们一路东征,初衷却从来不是如此!”
李沼不禁问道:“那元帅的初衷是?”
“我们的初衷,只是回家。”
回家
回家!
尽管以前就已经听过安西唐军东征的故事,但随着天策唐军上升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那个西域的传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李沼和符彦卿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张迈还记得起兵时最初的念想。
是啊,已经有多少人忘了,天策唐军起兵于西域,他们当初最起始的目的,就是回家啊。
“我们一路向东征伐,目的地就是大唐,就是长安。现在长安虽然还没有到,但人总算已经到了中原。可是这个中原,已经变得我们完全认不出来了!”
安西故旧心目中的大唐,是一个祖辈描述的大唐,是一个唐诗中记载的大唐,是一个在他们心中美化了的大唐。
而现实中的大唐呢?
现实中的这个世界,却充满了耻辱、混乱、黑暗与不公。
现在,随着天策唐军在西域打败了回纥,在甘凉打败了吐蕃,在漠北打败了契丹,耻辱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混乱、黑暗与不公却还在中原持续着,甚至准备反过来吞噬天策政权。
“我们在东征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随着队伍的壮大,也加入了很多新人。”
张迈向范质、魏仁溥、符彦卿和李沼父子望过去,这个帐篷之中,就只有他和马小春刘黑虎是安西的故人。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些故人都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因为新人的加入,所以一些新加入的新人也没有我们最初的心愿。但是这目的,这心愿,我却从来都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起兵的目的,我们征伐的初衷,就是要回家!回到大唐,回到长安!”
李沼忍不住道:“元帅,这里已经是中原,至于长安,只要刘知远归降,长安就”
“那不是长安!”张迈打断了他:“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大唐,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唐!”
李沼和符彦卿都是身子微微一震,张迈这话,让人初听似乎有些糊涂,但再一细品,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已经不是唐诗中描绘的大唐,刘知远所割据的那个城池,也不再是安西故民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长安。
张迈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应该是奋进的,是光明的,是公平的,是有序的!他是华夏民族为这个世间创造的乐土,是华夏民族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国度。而现在,现在的这片土地它是吗!朝堂文恬武嬉,乡县混乱无序,文治靠的都是狗屁一样的士绅,武功尽是一帮没有节操的武夫!这算是他娘的什么大唐!”
“我们回到了中原,却找不到大唐,我们攻占了半个关中,却不敢进入长安,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座城市已经物是城非!渭水还是那条渭水,但长安已经不是那座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