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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手上生了冻疮。
他活该会长冻疮,他一向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寒冬腊月泡冷水也一点不注意。如果是以前还好说,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已经没有内力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顾惜朝显然疏忽了这一点,所以当他发现的时候,他手背上已长满红红的小疙瘩。
这还是他第一次生冻疮。
顾惜朝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手,像从来没见过那么仔细的看,看着看着两行清泪就猝不及防的落下来。
就是这样,晚晴,就是这样。你说你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长相厮守。可是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我辛苦操劳惨淡经营,怎么能让你亲自为我叠被铺床洗衣持羹;又怎么能忍心见到哪一天,你手上也因常年的繁琐家务生出这样触目惊心的冻疮来?
晚晴,是我太没用,没有照顾好你。
门口射进来的昏黄夕照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顾惜朝抬起头,来人是戚少商。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微红的眼眶,不自然的别开脸去。
金銮殿一役之后,两人并未再见面。可是顾惜朝知道,他能安安生生的住在惜晴小居,既没有被全国通缉也没有三天两头被江湖上的人寻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戚少商的周旋之力。
他是在可怜自己么?
顾惜朝不喜欢这样的怜悯,他向来心高气傲受不了这个,这让他越发觉得自己一败涂地颜面无存。不过我本来就一败涂地颜面无存,顾惜朝想,刻薄的想不屑的想自暴自弃的想。
所以他索性一振衣站起来,没事儿人一样对戚少商露出个笑脸:“大当家的,好久不见,可别来无恙么?”
顾惜朝脸上虽带着笑,这话却是咬着牙才说出来的,连戚少商也察觉得出他语音中一抹微微的惶恐和他拼命想要维护的脆弱的自尊。他装作淡然的点点头:“再过两天九王爷要领兵出征,皇上派我随行保护,所以过来辞你。”
顾惜朝可以要多无所谓就多无所谓,可是他戚少商不行,现在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无异于往顾惜朝的伤口上撒盐。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这不是大侠该作的事罢?
可是如此放着仇人逍遥法外,似乎更加不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戚少商不安的回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顾惜朝带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独自一人沉浸在鱼池子的黑暗中的时候,也许是顾惜朝像个小孩子似的用力扔掉手中的断剑冲他妻子大喊大叫“是你把我害死的”的时候。
那样孤苦那样绝望的眼神,一瞬就好像足以赎他所有的罪孽。
戚少商无可救药的不忍起来。
顾惜朝越是固执的、顽强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就越是急切的、执著的想要伸出手去护卫,去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
就像现在,顾惜朝的笑容明明僵了一僵,却在下一刻笑的更开,侧身让他进来,随手拿起一只茶杯倒茶,边斟边说:“这皇上倒是有趣的紧,留着一班重臣整日陪他喝酒胡闹,却让捕快上战场行军杀敌去了。”
他出言讥讽宋廷无人,虽过于大胆,却是实情,戚少商道:“我也是御前侍卫,这差事还不算太离谱。”
“啊,对对对,我倒忘了。九现神龙可不是寻常制服捕快,而是在边关组了义军独力抗辽的英雄豪杰,一手揭破权相阴谋救大宋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功臣。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上阵杀敌,自然是不在话下。”顾惜朝那一张嘴,什么话说出来都象是挖苦。他站到戚少商面前,递过去一杯茶,“既如此,今日且以茶代酒,相送故人。”
戚少商没有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顾惜朝手背上的冻疮。
顾惜朝脸色变了,把杯子往桌案上一放,垂下手去。
可是戚少商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抓起他的手来细细的看,眉心挤成一个“川”字,微眯着眼睛,目光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看痛了他。
顾惜朝有点窘,有点不知所措。若是平白被人这样握着手看,他是绝对会动怒的。
可现在他手上真的有伤。
他从来都没什么朋友,他也不知道,朋友之间这种程度的关心是不是很寻常,而他跟戚少商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剩下一点情谊。
就这么一闪神儿的功夫,戚少商已放下了他的手,抬起头深深深深地看进他眼底去:“你没好好照顾自己。”
不是疑问,不是责备,连关切的成分都没有,语气淡淡更像一句平常的结论,“外面下雨了”或者“饭很好吃”之类。
这样的平淡却让顾惜朝释然了,他歪着脑袋默默发怔,半晌方一笑:“也不是存心的。我武功废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是吗?”戚少商搭了一句,稍现黯然但并不意外,毕竟那一剑的分量他自己也清楚的很。
怎么说顾惜朝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没理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摆脸色给来访的客人看。眼见戚少商心绪不佳,他便转换了话题:“你们这次出征,前方的战事可是有变?”
戚少商脸色凝重:“宋金有意结盟,辽国先发制人向大宋示威,召集了二十万大军直逼雁门关,声势浩大,只怕难挡。”
“辽国有金国这样大敌虎视眈眈,要想不腹背受敌,除非跟大宋结盟。是以他们行事必会留下余地,未必肯全力进攻。”顾惜朝一旁坐下,不甚在意的道,“你们到了前线,只需固守,不用跟辽军硬拼。左右拖上一段时日,局势明朗后再行动不迟,免得结盟事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如果辽金结盟,合力攻宋呢?”
“辽国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金国近年连下辽国数城,这一点不会不清楚。”顾惜朝对着戚少商挑起眉毛,“何况辽金攻宋,谁得益更多?君岂不闻远交近攻?”
戚少商略一思索,眼神发亮:“你的意思是保留辽国兵力,一旦结成盟约便可用来消耗金国的有生力量,大宋借机养精蓄锐,好预备同金国全力周旋是不是?”
“孺子可教。”顾惜朝一点头,“虽然如此,也要朝廷肯奋发才行。”
“顾惜朝,你一身才华,不能用来为国为民,真是可惜了。”
顾惜朝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慢慢的笑着说:“我是胸有大志心怀天下之人——戚少商,到现在你还这么想?”
戚少商却不笑,只看定他:“我时时都这么想。”
顾惜朝顿时觉得笑也笑不出了。他向外探头望望:“天色晚了。城郊路不好走,戚少商,你不如早些回去吧。”
戚少商站起身:“嗯,我也该告辞了。”
顾惜朝将他送到门外,戚少商一转眼看见廊下木盆里泡了一盆衣服,天气太冷,水面上还结着薄薄一层冰。
虽然明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戚少商还是忍不住问:“你这些衣服还没洗?”
顾惜朝果然不愿意答他,冷冷回一句:“洗了我能就这样放么?”
戚少商叹口气:“你手上有伤,我替你洗了吧。”
顾惜朝啼笑皆非,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一灯如豆,响着单调的捶衣声。
晚上洗衣服很不方便,而且戚少商的技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可人家是一番好意,顾惜朝总不能再挑三拣四的,也就由着戚少商忙去。
他想了想,从晚晴的药箱中翻出几样药材,捣碎了放进炉上的药锔子里,又扔些胶进去,熬了半个时辰,熬出大半瓶黑色的药膏。
屋子里飘满淡淡的药香味,顾惜朝有些倦,看着戚少商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么冷的一个夜晚,他自旗亭酒肆外面回来,也是这么从背后看着戚少商,心里想着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哪,结果三番五次下来,怎么杀也杀不了。
那个时候戚少商在替他洗碗。
现在戚少商在替他洗衣服。
命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兜兜转转一圈下来,好像又回到了原处。
顾惜朝唇边牵起一个笑容,有种了然的通透。
戚少商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福至心灵的来了一句:“你回来了?我已经把活儿全都做完了。”
顾惜朝心一动,结结实实的一动,整个胸口都像被那一根弦绞痛了。
戚少商转过身,两只手不停的往下滴水:“你把身上那一件也换了吧。我一并给你洗了。”
顾惜朝不说什么客套话,嗯了一声,站起来慢吞吞的宽衣解带。两个人都是男人,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脱到只剩下贴身的衣裤,就站住不动了。
他站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望着戚少商,整个人带点说不出的寥落之感。
看着这样的顾惜朝,戚少商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对顾惜朝有什么想法的话,此时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大概顾惜朝都不会拒绝。
他两手空空他一无所有,他不甘欠他的情,他甚至已经坦坦荡荡的站在这儿准备用一切来还这个债。
可是戚少商不要他还。
戚少商只是替他觉得冷。
“你杵在那儿干什么?找件衣服换上啊。”
顾惜朝有点意外,一摊手:“没有,我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怎么会?我记得你还有一件,喏,一件黄|色的。”戚少商不信。
“那个嘛,”顾惜朝一弯唇角,“又脏又破,我已经扔了。”
脏的地方是他的血迹,破的地方是灵堂上老八动手时弄破的。
就这么好没来由的,刻骨的仇恨又突兀的横在了他们之间,无法跨越。
戚少商默默的转回身去:“那你先睡吧,别这么晾着。我弄完这些就走。”
顾惜朝半靠在床头,拿过装着药膏的瓷瓶,用一柄小药勺挑出一些小心的在自己手背上涂开,竟真的躺下去睡了。
这个人坏是坏,有时候也直率的让人觉得挺可爱的。
戚少商收拾好一切以后,顾惜朝已经睡着了。黑白分明的一张脸,眉头微皱着,睡都睡不安稳的样子。
戚少商在灯下多看了他两眼才离开。这一去,他也保证不了自己还能有命回来。
外面更深露重,周围都是冰冷的雾气。戚少商走出几丈,忽然听见身后茅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径直走入苍茫的夜色中。
很多年后戚少商回想起那个夜晚,总是忍不住猜测,如果他当时回了头,还会不会走得那么义无反顾,今日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而那个时候,顾惜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时,脸上露出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无从知道。
其实关于顾惜朝,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烈火照狼山。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戚少商是见惯了修罗场的人,他反倒觉得战场上这样仗剑纵横快意生死的生涯更加痛快更加惬意。当初顾惜朝为什么就不喜欢,非要去当官不可呢?
他们毕竟不是一样的人。
戚少商正唏嘘间,军士来报,有人来访。
来的是息红泪,谈笑间风致嫣然,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五年的等待让她变得更聪明了,她开始愿意站在他身边陪他共担风霜雨雪,而不是一心要拖他退隐江湖过那男耕女织的日子。
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戚少商拉过她,殷殷勤勤嘘寒问暖。
携红巾翠袖,看万里河山。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非正该如此?
过了几日,辽军来犯,戚少商领兵接战,长剑纵横激荡如入无人之境。息红泪一旁掠阵,为他一一档开暗箭流矢,二人心有灵犀,配合无间,两道白影穿梭于两军的刀光剑影之间,当真一对神仙侠侣。
一番激战后,辽兵眼见不敌鸣金退兵。息红泪回首看他一眼,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走近他。
戚少商眼前一花,仿佛看见青衣飘飘的顾惜朝自血雨腥风中向他缓缓行来,一笑有如清风过。
他忍不住背上隐隐生寒。
息红泪已到面前,伸出一只手为他理理鬓边的发丝,眼波流转中柔情万千。自来刀剑无眼,方才血战中她一时疏忽,被一枝擦身飞过的箭带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煞是凄艳。
戚少商一皱眉,拉起她的手,心疼万分。
息红泪痴痴凝望着他。
戚少商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喃喃自语犹如梦呓:“你手上怎么又冻裂了?你又没好好照顾自己?”
他想起的是另一双手,捅过他刀子杀过他的兄弟却仍然让他想焐在胸口去暖的一双手。
息红泪怔了又怔,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杜鹃啼血般满腔悲愤:“戚少商,你说你放不下连云寨的各位兄弟,放不下抗辽大业,我听了;你说你要接替铁手作四大名捕,你要把侠义传承下去,我也听了。你可以把江湖道义排在我前面,你可以不爱我爱上别人,可是你怎么能欺瞒我?怎么能任我在毁诺城等你?戚少商,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想的是谁?”
息红泪绝决的身影渐行渐远,戚少商忽然间似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仇恨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而想念,却也是刻骨铭心的想念。
他很想念顾惜朝,很想再见他一面。
只见一面就好。毕竟他们还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他又怎能要求更多?
可是顾惜朝已经不在了。
他不在惜晴小居,不在六扇门,甚至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