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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我不是已经死了麽?大火,塌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试著想动一下身体,可是连身体在哪里的感觉都找不到!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床前跪的那人流下眼泪,眼睛紧紧盯著我:“公子!公子!你总算是醒来了!姚先生说,要是今日你还不能醒,那就……幸好公子命大福大!”
我顾不上理会他,低头看自己。
被厚厚的被子盖住的身体,象一块木头,脖子之下,没有任何知觉。
“我残废了麽?”
这句话说的很快,也很急燥!
可是我的眼睛一瞬间睁的更大。
我明明是张了口,说了话。
可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应该由喉咙发出的声音。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床前那人的呼吸,和我自己发出的嘶嘶气流声。
“公子,公子!”他扑过身来,一双手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收该放:“公子不要急,您现在没知觉,那是麻药还没过去,姚大夫说您全身受伤太多,用的麻药量大。”
他语气真诚,目光坦荡……
心里微微一松,应该,不是骗我的。
可是我的声音呢……
目光锁定住他,我相信我的眼睛里已经明明白白写了我的疑问!
“公子咽部被碎石扎伤,暂时失语,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有姚大夫在,哪怕您就是舌头断了也可以再接上的。您忘了,姚大夫的医道一等一的好。”
我静静看著他,头也不能动,眼珠转动著看著身周。
不是皇宫。
这里不是皇宫,不是从屋里的陈设,物件,床前这个人……单纯是一种直觉。
他一边揩泪,一边急冲冲起身去端了一碗药:“看我好胡涂,姚大夫说您一醒就可以喝药。这个对您身体有好处。”
我现在比死人不过多一口气,想杀我不用花费毒药的本钱。
我张开嘴,勉强吞咽。闻不到什麽药气,也尝不出什麽滋味,自己好象变成了一具有思想能视物的木头。
他的欣喜是那麽明显。屋里的光线其实不算太亮,刚才视盲纯粹是太久没有见光的关系。
慢慢习惯光线,看到他长的极是粗壮,黑发凌乱不驯,衣衫简陋,外面胡乱裹著不知道是什麽动物的皮毛。粗眉大眼,脸盘方方正正的。
他趴回床边来看著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我觉得迷惘,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你是谁?”
他脸上有些瑟缩,很单纯的,毫不设防的,被伤害的神色。
但是语气依然诚挚谦卑:“公子,我是尽欢。”
尽欢?这麽一个粗豪直爽的人,怎麽取了这麽一个名字?
他抹一下眼睛,笑的全心全意:“还是公子给我取的名字呢,公子都不记得了。姚先生也说了,公子迭经大变,伤痛缠身,不记得旧事也是自然的。”
我闭上眼,静静想了一想,重又睁开眼,无声地问他:“我是谁?”
他说道:“公子是……”
忽然他身後一个声音说道:“尽欢,公子才醒,你别和他说话,惹他费精神。”
尽欢闭上嘴,老老实实站起来,喊了一声:“姚先生,公子醒了!”
我的目光越过尽欢的肩头,看见了那个进来的姚先生。
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长眉入鬓,骨骼清奇。他在床前坐下,尽欢揭起被角,我看到那人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但是却感受不到被碰触的感觉。
他脸上淡淡的,说道:“恭喜公子,这一醒转来,是再无险况了。”
我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多谢先生。”
难得这人也看明白了,说道:“公子何必跟我客气?当年我和尽欢的性命,也还是公子救的。”
这个人一看便知与那个尽欢全然不同,世情练达,世事洞明。我继续问:“是你们救了我麽?”
他点一点头:“可惜耽搁了一天,本来可以无惊无险带公子出宫的。只慢了这一下,就险些害了公子的性命。”他说话神气都是淡淡的,似是漠不关心,但是仔细为我检查身体的认真是作不来假的。
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场欺骗,我的戒心份外重。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为什麽喊我公子?”
三个问题抛了出去。姚先生抬起头看看我:“公子姓宁名莞,我是姚钧,他是尽欢。我们是公子的家仆。三年之前,公子家逢大变,流落一方。被白家用种种借口欺骗,顶替他们寻了短的儿子入宫为侍。我们一直追寻公子下落,日前才刚刚得到消息。却因为宫禁森严,迟了一日寻到公子,令公子险些葬身火海,实是姚钧思虑不周,办事不力。”
第六十六章
记得当时最後一眼看到的崩塌,已经是绝境,绝无生机。
姚钧眼光好利害,看我一眼,说道:“公子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历朝宫禁中,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比如暗道,还有宫卫。”
我睁大了眼。
“大留朝的宫殿,是在前朝的旧基上翻盖的,一些暗道,是就著原来的地道加固改过,但是毕竟大半未改。我从旧书中得了一张图,本来是想从一条秘道带公子离开宫廷,可是料不到误打误撞,正遇到起火,从贤齐宫的地道一直摸到文史阁下,和公子在枯井畔交遇。”
我静静听他说。
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个武侠与恩仇的世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在这具身体里复活,我的眼界只有那麽浅,那麽窄,看到只有宫墙上方一角四方的天空。
“当时公子被碎石所伤,幸好尽欢天生神力,将巨石挡下,属下及时将公子拖入一个窄角,再向下潜进暗河。公子失血甚多,外伤都极深重。不过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握著我没有知觉的手:“公子,属下失职,让公子吃了这麽多的苦楚。”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一边的尽欢重重一跪,垂头待罪的模样。姚钧也站起来,屈膝跪下。
我心里不安,可是任我嘴唇怎麽张合,他们始终不肯起来。
心里微微一动,眼皮掀了几掀,无力的合上。耳朵却专注起来。
果然那两个人都急了,听得他们爬起身来,床身动摇,不知道是谁……
手上有微微的痛……
咦?会痛了?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姚钧手执银针,在虎口重重刺下去。
我的天,他真下得了手。他以为他刺木头啊!
不过……我比木头的知觉,也多不了多少。
眼睛慢慢又睁开,床前两个人长出气盯著我看,象是在用眼光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第六十七章
睡睡醒醒,身体总算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恢复。尽欢,还有姚钧,他们的照料无微不至,两个人的眼睛下面都有了大大的黑圈。
不知道是过了几天,五天,六天,或许更多,我的精神好了许多,尽欢把长椅搬到窗下,铺了厚厚的毛毡,摸上去柔软温暖。窗子本是两层,外面一层打开了,里面一层窗上糊的是极薄的棉纸,阳光透进来,照的脸上热融融的。
我躺在榻上,手边有刚熬好的药茶,味道并不呛人。
姚钧交待我,药茶一定别搁太久,能入口了就喝。我点头答应,他们两个一起带上门出去。
有些昏昏欲睡,窗上的日光越来越显得亮了,听到外头院子里,尽欢压低了嗓门儿说:“外面都买不到菜了,连柴火都很少。”
姚钧的声音更小,几乎听不到,他怕我听到麽?
然後尽欢说:“因为国丧的缘故……说是三日後下葬……四门戒严,高云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怕是……再说,三日内,我们也出不去……公子身体还弱……”
倒是要感谢尽欢这个大嗓门儿。
国丧?戒严?高云街?
皇帝,太後,皇後……死了算国丧……这个国丧,是因为我麽?
扶著椅边想坐起来,事情有些不太寻常。
我这几天偶尔想起过,那火是谁放的?必是要寻个罪魁祸首出来,只是不知道要在哪里寻。按皇帝一贯要抓住每一个机会的行事风格,恐怕会把这个罪名扣给他最想除去的人。
多半是外戚。
高云街,住的可不都是达官显贵,这些人政治嗅觉都极敏感,现在都闭门不出,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在谋划什麽事情麽?
既然说了要国丧,那麽,“白风”此人,想是已经死定了的。
这四门戒严,当与我无关。
那些黑暗残忍的事情,我也不愿再去想。
虽然尽欢与姚钧也只好称是陌生人,可是这几日相处,他们的确待我至诚,无庸至疑。
吱呀一声响,姚钧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这个人,总是一副晚娘脸,不过对人是极好的。对我是不用说,对尽欢,早上还听见他用冷冷的口气唤尽欢多加衣物呢。
“公子,这几日行市不好,新鲜菜蔬买不到。咱们先用腊肉鸡蛋垫一垫,过几日出城回别庄就好了。”
他不提,我也不想问。
那个皇宫,与我再无干系。
只是,他们虽然说,我是主子,可是我却不记得我有恩于他们,对他们的救命之恩和殷勤照顾,实在有些不安,觉得受之有愧 。
我点点头:“劳烦姚先生了。”
他摇头道:“公子勿须和我客气。坐了一上午,公子可累了?躺下歇一歇,您现在身体太弱,久坐也不好。”
我点点头,他便回头唤过尽欢来,把我从椅上又抱回床上,替我除了外衫鞋子。
老实说,我的外伤不是太重,早已愈合收口,为什麽身体老是软弱无力,姚钧的解释是,我失血过多。
不过,我自己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在起火之前,我是怎麽睡著的?文史阁里并不暖和,不可能让我在那里打盹,再说,那本正翻的书,也很新奇有趣。
我是怎麽睡著的?而明宇把我弄醒之後,我的无力又是因为什麽?我并没有吸进太多烟尘啊?
在起火之前,应该是还发生过什麽事的吧。
文史阁的防火做的是不错的,一下子烧的这麽厉害,也是蹊跷之极。
我是中了什麽迷|药毒药吧?
不过,姚钧虽然不肯全盘相告,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是事实。
他不肯说,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对我在皇宫的经历,他们问也不问一句,根本压根儿一字不提。
就象刚才,国丧什麽的事,显然与我有关,可他压下了一句不说。他们在极力让我与皇宫断绝联系,不愿让我想起那时的人和事。
不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什麽目的,此时我却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也不愿,不想,不肯,再和那金色的牢笼,有任何关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坚持自己下床用饭,不要他们再喂。咸肉蒸蛋,人参鸡汤,还有一道腌萝卜干。我注意尽欢总是挟那萝卜干吃,却对荤菜一筷不动。自己探前,挟了一大块咸肉放进他碗里。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著我。其实尽欢的五官一点都不粗犷,但是因为身材壮硕,看来显得有些五大三粗似的。
看他呆著不动,我解释说:“天冷,多吃些肉御寒。”
他又怔了片刻,才猛的低下头,挟起那肉咬了一口。
姚钧饭量一向浅,吃一点菜,半碗饭,就说饱了。我也没吃多少,总是躺著坐著,肚子不饿。可是两个人联合起来,让我把那道汤一定喝完。
四双眼眨都不眨盯著我看,没办法,一口一口硬捱。我始终不喜欢人参那味道。
尽欢露出温厚的笑意。他的手极大,我两手捧的大汤碗,放到他手里,就象个小茶碗一样。
姚钧替我把一把脉,眼里神气也很柔和:“公子身体差不多好了大半了,过几日我们起程回南方去,那里气候宜人,更适合调养。”
我抓住机会问:“我以前靠什麽营生? 都不赚钱麽?”
姚钧愣了一下:“公子……从前是家大业大……虽然现在不比往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公子不用想太多,有我和尽欢在,您什麽也不必担心。”
这句话说的依旧淡然,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志,却表露无遗。
莫名觉得安心。
在宫里见惯口不对心,尔虞我诈,就算我再迟钝笨拙,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话,也还可以分辨。
我点头不语,向他微笑。
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以前的宁莞。
只是,有时候看著尽欢那双黑亮似麋鹿般温和的眼,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明明身材似猛狮,眼神话语却象个天真的孩子。
我再不晓事,也看出尽欢的智商跟他的年纪不相合拍。
我一直在承受这具身体的苦难,现在,遇到了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不想失去,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