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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踏进书房一步!”柯怀远两眼通红,声音嘶哑,却又是那样毋庸置疑。
胸怀大志的少年却心有不甘:“我答应过娘,一定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爹你以前也曾要我用功读书,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不会放弃的!”
“我不需要你用功,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柯怀远以为自己只剩下愤恨,可是没想到当自己朝长子吼出这句话时,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悲痛。然而他咬一咬牙,最终仍是吐出残酷的一句:“你不要再去考科举,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
同年的隆冬,柯弘安病倒在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分。
自此以后,他便成了旁人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藏于醉生梦死的背后,因着他输在了开端。可他没有忘记告诉自己,他不会一直输下去,他愿意等,终会等到做回他自己的时候。
内堂里有短暂的静寂,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的脑中闪过多少记忆与心念。
柯怀远渐次平下了心中的怒火,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地端详长子的面目容神,哪里还有半分过往的散漫?不由冷笑出声,讥诮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对府中之事都是不闻不问,怎的如今竟为芷儿的婚事出头了?我可告诉你,不要以为能从芷儿的亲事上得到什么,也不要妄图以卵击石,任凭你打什么主意,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柯弘安不以为意,微笑道:“所以我今夜把芷儿一同带过来,就为了向爹表明,过去我不闻不问,是我不对,从今开始,芷儿的事便是我的事。”
韦宛秋这时从座上站起来,道:“相公,我知道你不想让芷姐儿受委屈,可是不管赵家的亲事成或不成,芷姐儿的婚事,都该由老爷做主,咱们做儿女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跟长辈过不去。”她施施然转向容迎初,“姐姐,相公刚才说他都听你的,那想必今夜的事相公也曾跟你商议妥当才过来的。相公是护妹心切没错,可这样行事分明是对父母不敬,姐姐掌着一院的规矩,为何就不知劝一下相公三思呢?”
容迎初横了她一眼,道:“妹妹倒是知规矩、上下尊卑,我只不知现下老爷和相公正在说话呢,是谁允许你目无尊上、胡乱插言?”
苗夫人淡然道:“我允许秋儿说话,我觉着秋儿说得甚是在理,她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容迎初冷笑道:“既然娘和妹妹要听规矩,那迎初便跟你们说规矩。人冯家孟夫人循了正经的礼数前来向芷姐儿提亲,帖子上规规整整写的是芷儿的齿序,他们相中的是柯家长房四姑娘芷姐儿!可为何又会传出来把八姑娘柔姐儿许给冯家了?这可让芷儿怎么做人,又让外头的人怎么看咱们柯家呢?今儿个趁着人都在,不说相公这个做哥哥的要怎么样,但请老爷和娘至少给芷儿一个明白吧!”
柯怀远沉吟着还没有说话,苗夫人脸上阴晴不定,道:“你们哪里知道与赵家联姻对柯家的好处?芷儿和柔儿的亲事老爷和我不仅要考虑她们的终身之福,更要考虑两家联姻的结果,你们在这儿胡乱张罗,殊不知要坏了老爷的大事!”
柯弘安看向苗夫人,道:“那敢情好,既要顾全到爹的大事,又要顾全两个丫头的终身之福,那弘安倒有个万全之策。”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道,“何不如照旧把芷儿许给冯家,至于赵家,让柔丫头嫁过去便是。”
苗夫人脸色一变,旋即又平复如初,冷眼盯着他,道:“弘安啊弘安,你浑浑噩噩这些年,当真是连本分都忘记了吗?你是两个丫头的长兄没错,只不过,她们的婚姻大事,还真轮不到你出主意。”
他放轻了声音,却坚定了语意:“轮不到我出主意,也轮不到你来出主意。”
苗夫人不是没有听清他的话,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咬牙隐忍片刻,方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你眼里还有老爷吗?”
“我眼里有没有爹,就跟芷丫头的婚事一样,与你无甚干系!”柯弘安毫不掩饰面上的轻蔑。
苗夫人眼内的恨意一闪而过,不多时便泪盈于睫,似是怀着极大的失落:“我一直担心,你口口声声唤我的一声‘娘’,并非发自内心……这些年来我视你们如己出,所有用度都比我亲儿还要好还要周全,就是生怕你们心里怨我对你们不够尽心……没想到,没想到你还真是怨我……”
柯弘安不以为意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出早知底蕴的折子戏:“你也生怕我们会怨恨你?为何会怨恨你?你又为何会害怕?是不是因为你曾经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苗夫人脸色顿时煞白,声音颤抖:“你……”
柯怀远沉着脸走到他面前,道:“我已经知道你有什么打算。看样子,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对着干了,是吗?”
柯弘安笑里带着几分嘲讽:“你还要多问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使你对我狠下了心。到如今,你还要继续和这个蛇蝎妇人一同祸害你的亲生女儿吗?”
柯怀远眼光一凛,猛地一扬手,朝柯弘安脸上狠狠掴了下去!这一巴掌几乎积聚了他全部的力气与心头的重压,没有半点留情,当他的掌风掴落在儿子脸上时,同时也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感,自掌心中酸麻地蔓延开来,直抵心房。
这一记耳光突如其来,柯弘安来不及闪避,亦没有闪避的余地,生生地受了下来。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容迎初慌忙上前扶稳了他。他捂上自己痛得僵麻的脸颊,触碰到一手湿濡,低头一看,方知是嘴角破裂渗出的鲜血。
柯怀远把生疼的手掌负在了身后,目带冷冽道:“这一巴掌,是教训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柯弘安忍着痛楚,张口才想说话,却听一旁传来了细微的抽泣之声,幽幽浅浅,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
在场诸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直站在容迎初身后无言无语的柯菱芷此时梨花带雨,一双泪眼凄冷冷地注视着柯怀远,她兀自抽泣不止,柔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轻轻耸动,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抬手拭去两颊的泪珠,却拭不去满面的哀伤:“爹爹,求你不要再骂哥哥,也求你不要打哥哥。过去你从来不会骂我们,更不会打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小的时候你心疼我们,把我们当做心尖儿来心疼。我记得有一次哥哥在老祖宗的屋里顽皮,不小心打碎了老祖宗心爱的白玉花樽,我们娘要家法伺候哥哥,是爹爹你第一个拦在前头,说不能打,没有道理,就是不能打。你只是抱着哥哥,轻声细语地跟哥哥说他哪儿不是了。我们娘跟你说,打小不好生管教,能让我们知规矩吗?爹爹你说……”说到此处,她益发悲从中来,一下哽住了声音。
柯怀远有一瞬的怔忡,女儿的话勾起了他以为早已抛诸脑后的记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往昔的一切,他仍然历历在目。
柯菱芷咽了咽,颤声继续道:“爹爹你说,打在儿身,痛在我心,安儿懂事,不用打骂,他会知道分寸,我的孩儿,我相信他……”
柯弘安别过了头,轻轻闭目忍下了险些便要冲出眼眶的泪湿。容迎初在旁亦不禁动容,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掌心中的暖意,心下略觉安慰,平下了几许悲怆,不由回头朝她投去了眷眷的眼光。
韦宛秋向前迈出一步,本欲到他身边来,却又在看到他的这个目光时止住了脚步。
你不需要掩饰对她的情意,她也那么理直气壮地站在你的身旁,在你危难的时刻,在你腹背受敌的时刻,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伴你面对千夫所指。
我不惜代价推波助澜,不是想看到你们患难见真情,我原以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难道不是各自飞吗?
苗夫人暗带凌厉的目光透过盈盈的泪雾落在一言未发的柯怀远身上,脑中急转,一念落定后,她骤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号啕大哭道:“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谁也不要怪罪,都是我的不是!要不是我急于为芷儿定下好亲,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老爷,我不会跟弘安去争,我不会再过问芷儿的亲事……弘安要管,那便让他管吧……”
她这阵震耳的号哭将柯怀远的心神给牵了回来,忙道:“不能让弘安管!”她闻得此言,故作掩脸痛哭,泣不成声,同时也掩下了眼中的得意。
柯菱芷冷冷地看了一眼苗夫人,含泪道:“爹,在十年以前,你不打骂我们,是因为你打心底里疼爱我们,可是往后的十年中,你不打骂我们,是因为你心里、眼里,都没有了我们。”她苦苦抑下喉咙中的哽咽,“不要再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我定好亲,我的亲事,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先前两年,多的是好人家上门打听,可是她不说,爹爹你也不会留心。蹉跎了我这些年岁,难得孟夫人一片诚心,真心喜爱我,可是你也不在乎,不在乎冯家的颜面,更不在乎我这个女儿的终身……”
眼看父亲要开口说话,她却抬手摆了一摆,摇头泣道:“我是爹的女儿,在家从父,自然事事听从你的,只不过我也是今夜才知道原来你要我嫁的人是个痴儿……哥哥嫂子他们不忍心,代我出头,这些是是非非都因我而起。可是爹爹今夜的面目,也让我害怕,在你眼里,哥哥好像已经不是亲人,而是仇人,他不过就是为芷儿讨个说法罢了,为何会惹得爹爹如此憎恨?是因为,我们娘走了,你们的情分也散了,连带着对我和哥哥的一点亲情,也烟消云散了吗?”
柯怀远心乱如麻,转过身背对着众人,道:“我不要听了,你不要再说了!你的亲事我不会胡乱安排的,今夜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给我出去!”
柯菱芷泪容上绽出一抹悲戚的笑颜,她转向兄长,道:“哥哥,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夜吗?那天晚上,爹爹正陪着我和三哥哥赏月,前一刻还是谈笑风生,可是哥哥你过来以后,爹爹一张脸就变了,也不再理睬我们,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都很慌张,反倒是哥哥你没有在意,还跟我说,看到天上的月亮没有,我们的爹爹就像月亮……”
柯弘安眼角终究泛起了一点晶莹,他注视着父亲的背影,与妹妹异口同声道:“我的爹爹似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柯怀远耳闻着儿女的这句话,整颗心紧揪不已,似有无尽的沉痛不知不觉地坠于胸臆间。
他垂下头,默然无声,良久。
直至柯弘安他们都离去后,他方浑身虚浮地跌坐在椅上,依旧是木然地沉着脸,一言不发。
苗夫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为他披上一袭团福纹大裘,轻声道:“老爷,不要再多想了,时候不早,还是先歇下吧。”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哭得浮肿的眼睛上,须臾,方沉沉道:“芷儿说我对待他们就像仇人一样……他真的是我的仇人,他该恨我。”
苗夫人眉心一跳,容神间浮起一抹凄惶,缓缓跪蹲在他的椅旁,仰首凝视他道:“老爷,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事情打点周全,才会多生事端。弘安和芷儿他们要怨,也该怨我,有许多事,都跟老爷没有关系。”
柯怀远长长地叹息,握住了她的手:“委屈你了。”
苗夫人垂头靠在他的身侧,眼内的阴冷转瞬即逝,口中低低道:“我没有什么委屈的,再多的委屈,只要有老爷在身边,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老爷,要我怎样都可以。”
寒夜萧萧,窗外,明月光影清冷,洒落细碎银光,褪不去遍地阴霾。
容迎初与柯弘安一同返回万熙苑中时,听到更鼓响起,已是三更时分。
他走进房中,她略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待亦绿和静竹她们放下了盥洗的物事后,她命众人退下,一时房中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她心头纵有诸般疑问,此时也只是沉默着,没有言语,只上前伺候他脱下外裳。
他凝视着她,唯见她似是专心于为他松开腰带,面上平静无澜,一如既往。
他拉住她的手,道:“迎初,倒腾了一天,你也累了,就先别忙了,咱们坐下说说话?”
她静静望向他,看到他的左脸青肿了一块,嘴边还沾着些许的血迹,遂转身拿了巾帕浸上热水,拧干了再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
他们相对而坐,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为他擦去了血迹,又为他用温热的巾帕敷在了青肿之处。
他坐在原处,一动没动,安安静静地接受着她的照料。
“迎初,我答应过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今夜在我爹那儿,你看到的听到的,也许都跟以往不一样,而我告诉你的真相,也许会更残酷,你会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