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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进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颊,苍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见苍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
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孙敏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个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无关,你虽然是萧无的弟
子,但一切却和你没有关系,你……你快走吧!”
锺静微微迟疑一下,终于长叹一声,道:
“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当真是小鄙生平仅见,无论家师与夫人恩仇如何
了结,也无论小鄙身在何方,小鄙永远会以心香一瓣,遥祝夫人健钡。吕大侠之不幸,小鄙
亦是悲憾良深,吕大侠在天之灵,想必能深知小鄙心意,只恨小鄙今生已……”
语声未了,突地长叹一声,躬身一揖,转身而去,仅存一线的残霞,将他的身影长长的
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里的悲哀一样沈重!
标题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九十章 循循善诱
孙敏的目光,跟随着这颀长的身影,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这份悲
哀并非为了自己,亦非为了别人,却是为了这已被命运的长线紧缚住不能动弹的少年。
回过头,她发觉凌琳带泪的眼睛,也望在这少年沈重的背影上。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有一种将这少年自邪恶之中拯救出来的必要,对于生命,她
一直了解得最深刻,为了她的爱女,也为了复仇,她没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坚强地活到现
在。
而现在,她又发觉,生命的意义虽有许多,但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却是这许多意义
中最最重要的一个!
“对人类来说,拯救一个善良的灵魂,一定要比诛杀一个邪恶的生命还要意义重大的
多!”
她喃喃地低语着,突地抬头喊道:
“你——回来!”
锺静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面色依然是沈静的,因为没有人能从他面上看出他心里
的喜悦。
他愣了半晌,确定了这句话的确是对自己说的,于是便走回孙敏的身前,没有说话,因
为他知道沈默有时也有会和询问一样。
孙敏目光一转,沈声问道:
“你跟着萧无有多久了?”
锺静垂首道:
“小鄙幼遭孤露,即蒙家师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师所赐。”
他自然知道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问这句话的含意,而孙敏何尝听不出他回答自己一有语
中的含意。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
“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幼遭孤露,而他们的父母,却是被萧无杀死的?”
锺静垂首不语。
孙敏又自缓缓叹道:
“人们立世处身,对于善恶之分,总应该要比恩仇之别看的重些!我知道你很善良,也
很聪明,应该听得出我语中的意思!”
锺静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敏目光再一转,眼睛中已有了晶莹的泪光,她沈声接着道:
“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难,而且只要听到人间有不平的事,他立刻会振臂而起,但
是……他也被萧无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为了正义,为了道德,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是绝
不会为他复仇。他这样被恶人害死,我心里除了难受之外,还有愤恨,我要向萧无复仇,并
不是为了先夫一人,而是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这些,我想你也该知道!”
锺静台上眼,长久,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夫人命小鄙回转,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小鄙便要告辞了。”
又自开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孙敏阻止了,她只是缓缓问
道:
“你要到那里去?”
锺静直到此刻,还没有抬起目光,因为不敢面对这正直而温柔,严峻而慈祥的妇人,他
垂着头沈声答道:
“小鄙迳赴嘉兴,向家师覆命!”
孙敏默然半晌,突地轻轻拍着凌琳的手掌,缓慢但却坚定地说道:
“我们也到嘉兴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亲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对她母亲的感激,而她心里却在暗中呼喊:
“他不会死的……他会到南湖烟雨楼去的。”
这希望使她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但天边却连最后一丝彩霞也隐没在黑暗里了。
从西梁山到嘉兴,路程并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她们,到了嘉兴。
这一段路途对锺静说来,就像是一个梦,一个混合着温馨与寒冷,轻盈与沈重,快乐与
悲伤,安慰与痛苦的梦,是那么漫长而遥远,却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
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与那么深切的了解,在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孙敏所对他说的每
一句言语中的含意。但是他却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为这份了解所带给他的,只有出自
良知的痛苦。
“麻木!”孙敏有时会这样暗中思忖:
“难道这孩子已经被那冷酷的魔头教训得变为麻木?”
对于她任何一种善意的诱导,他只是丝毫无动于衷地倾听着,他深沉的面容上,似乎永
远不会现出任何一丝情感的痕迹。
当然——
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投向凌琳的时候。
奇怪的是!那充满世间最最高贵的情操——同情,纯真与善良的凌琳,竟会对这足以燃
烧到任何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目光,竟也会像锺静对待别人时一样地漠然而无动于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这份麻木,却是为了悲哀,对她这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的
悲哀。
也许她还年轻,也许有人会说,她年轻得还不够能了解爱的意义,也不够体验到爱的真
味。
似是她这一份爱心,却真的是那么纯真,那么深挚,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只知
道爱和被爱,这也许是上天为了酬答她对世人的善良而给她的恩赐——因为,她所知道的,
已经是全部爱的真意。
蒹葭杨柳,四处飞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阳将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得像是
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秧碧油油地闪着生命的光采。锺静依恋地回头,再次瞥了仍然站在
那间僻静客栈门边的孙敏与凌琳一眼,嘴角泛了一丝微笑,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向街的尽
头处走去。
微笑——
孙敏与凌琳,却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这一连串日子中,这深沈的少年所露出
的第一丝微笑,虽然这微笑中包含是那么多忧郁与离愁,但这就像是满布阴霾的苍穹所露出
的一丝阳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孙敏心中感觉温暖与安慰。
她自觉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来使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为止,她却仍然不知道自
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为此刻,他还是毫不犹疑地回到他师父那里去,虽然在这一路上,他从未与任何一个
与“天争教”有关的人或事物接触,但此刻,世上仍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挽留。
他终于走了,夕阳下山,夜幕深垂……
渐渐……
孙敏与凌琳,突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尤其是孙敏,她开始想到许多个令她恐惧的问
题。
“萧无,这残酷,奸恶,但却又是那么机智的魔头,他会不会早已知道他的爱徒已和自
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了,那么他将会对他的爱徒——锺静如何处置?”
一念至此,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
“天争教党羽遍布江湖,我们和锺静一路行来,他们难道不知么?”
她摇摇头,暗叹一声,喃喃自WE:
“他们一定会知道的,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向我们动手?难道是为了锺静之故,是以投鼠
忌器!抑或是萧无那魔头另存更毒辣的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妈!你说什么?”
孙敏微微一笑,柔声道:
“琳儿,你在想些什么?”
凌琳幽幽长叹一声,道:
“我在想……”
她秋波之内,莹然又现泪光:
“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阳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会不会来?”
孙敏心中突地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女儿对吕南人用情之
深,因为这纯真的少女竟什么都不再挂念,就连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心里
所想的,只有这五个字!
“他会不会来?”
壁间昏黄的灯光,映在凌琳那嫣红的面靥上,孙敏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爱女,太多的悲
哀,太多的关怀,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能确认这问题的答案,一定
是:
“他不会来的!”
标题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九十一章 相依为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母女两人相对默然,都也没有分毫睡意,外面夜阑人静,万籁俱
寂,只有晚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有一句话却在孙敏喉头打转,她想问:
“若是他不来呢?”
但是这六个字却生像有着千钧重量,她纵然鼓起勇气,却也不敢问出口来,因为她怕这
问题的答案,会刺伤她爱女的心。
她只是轻轻说了句:
“唉——有风的天气……”
淡淡的一句话,淡淡的语意,但无限的慈母忧思关怀,却已都深深地包含在这六个字
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
突地,紧闭着的窗户,似乎因风而开,晚风,终于吹入了这无风的小屋,孙敏,凌琳一
齐抬起来,目光动处——
“呀!是你!”
两人竟不能自主地惊唤出声来!
夜色之中,只见一个遍体金色劲装的少年,一脚踩着窗槛,当窗而立,晚风虽然将他的
衣袂吹得飘飘飞舞,但他的身躯,却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动。
孙敏一声惊唤,一丝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声说道:
“锺静!你终于来了!”
语声中包含着那么多安慰与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锺静,无言地合起眼睛,像是在
心底深处,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等到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面上却又恢复了冷静,那种全然不带任何一丝人类
情感的冷静。
孙敏微微一愣,柔声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外面风大,还是下来吧,这里大概还有些热茶,你先喝一杯,解
解寒气,然后再告诉我……”
语声未了,突地“唧”一声,孙敏,凌琳齐地一惊
锺静竟已反腕拔出剑来。
森寒,碧绿的剑光,映着他金色的劲装,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孙敏突地觉得一丝寒意,
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
“你……你这是……”
锺静目光木然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风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飞舞更急,然而他的
目光,却瞬也不瞬
无言地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无言的锺静,突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
“天争教下第二代掌门弟子锺静,奉天争教主亲传法谕,前来取凌北修遗孽妻女首
级。”
刹那之间,孙敏只觉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再也站不稳身形,身形摇摇。跄踉退后数步,
“砰”然一片声响,桌上杯壶,全被衣袖带落地上。
孙敏圆睁秀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那知锺静的目光,却仍然呆木地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一字一字地缓缓又道:
“天争教下锺静奉命来取两位首级,是否还要在下自己动手,全凭两位之意!”肩头微
动,飘然落下。
凌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来,她竟大笑着道:
“好!好!是你……。我们当然要你亲自动手,难道你以为我们还会自杀么?不过,我
只怕你这位刽子手,还未必是我母女两人的敌手呢?”
她边笑边说,直笑得花枝乱颤,就像是突然遇着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样,但是她的笑
声,却是凄厉的,这凄厉的笑声中包含着什么,除了锺静之外,谁也无法领受得出,谁也无
法体会得到。
数粒泪珠,零乱地落到地上,是谁?是谁哭了?呀!瘪笑着的凌琳的双目之中,不又已
有两滴晶莹的泪珠,将要夺眶而出。
但是,锺靖的目光,却依旧木然凝视在自己掌中的剑上。
只听凌琳凄厉的笑声,倏然顿住,她纤腰微扭,似乎已要上前动手,只觉衣袖一紧,她
母亲已立在她身旁,凌琳沉重地叹息一声,幽幽叹道:
“妈……”
孙敏的一双慈祥而又严峻,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