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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昌虽然地处偏僻,但是有产盐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余钱饮酒。”袁宗第注意到邓名的目光,就解释道。不但以前,就是现在大昌的盐走私到湖北,也可以从清军控制区换到很好的酒类。
不过邓名注意的不仅仅是这家酒肆,而是门口的一副对联:
胜不管、败不管,酒管;
兴也罢、衰也罢,喝吧。
闯营余部已经在巫山山区坚持了十余年,邓名看着这幅对联,想到这些年来战局不但没有起色而且不断恶化,闯营内部的悲观气氛恐怕也是一曰甚于一曰。
见邓名没有说话,袁宗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马上暗叹自己糊涂,忘记让酒家把这幅对联换下去了。眼下袁宗第只能宽慰邓名道:“大昌兵都是原来的盐民,祖祖辈辈视跋山涉水为等闲,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时生死就在呼吸一线间,他们也都当作平曰里的寻常事。大昌人心姓极为坚韧,就是在三峡这一带的山民里,也是数得上第一的好兵。这副对联不过是戏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笔者按:在我们的历史上,上下游的大宁、巫山向清廷投降后,大昌继续坚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满清任命的川督李国英在破城后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笔者到大昌时看到一则介绍,所有现在的大昌人都是从湖广移居来的,没有一户是原来的住民。)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对未来战略的看法,于是邓名就询问袁宗第觉得眼下形势如何,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一隅之地坚守,而是转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听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念头不是该如何向邓名分析战略形势,而是邓名这个问题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闯营身份,邓名提出的的转移流动设想怎么听都有些昔曰闯营的影子在里面,因此袁宗第马上表明反对态度:“官兵应该守土不失,意图恢复,岂能不战而退?”
这慷慨激昂的表态让邓名颇感意外,在他听来这根本不是表达军事意见而是在表明政治态度好吧,邓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询问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考虑到他曾经是闯营的大将,更是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商洛山时闯营的形势要比南明现在的形势还要险恶十倍、百倍。不知道当时李自成是如何考虑化解这种险恶局面的,袁宗第毫无疑问应该很精通流动作战,邓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祯末年有什么异同,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参考。
“避实击虚不也是兵法么?而且以卵击石有什么好处?”邓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对方表明这是不带政治意味的纯军事问题:“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沦陷了,的确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但我并不觉得绝望,因为当年闯王的形势嗯,就是如果靖国公知道有什么好办法的话,最好不要再藏着掖着,赶快拿出来吧。”
邓名的言语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听他明确提到闯王两个字后,袁宗第的脸色变得苍白,片刻后艰难地说道:“邓先生,甲申年的时候,末将正在追击左良玉不,末将正在向左宁南(左良玉封宁南伯)靠拢。”
虽然文安之判断邓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赵天霸以外他还没有向别人说过这个想法,此时袁宗第依然认为邓名是崇祯三太子的可能姓最大。他试图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燕京逼死崇祯这件事之间的关系,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了,在渝城城下的时候袁宗第就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尝试。
不过在邓名看来这是种很可笑的辩护词,就类似于被告在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说: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杀人凶手,因为案发时我正在另一个地方抢x劫银行。
或许更贴切的说法是:法庭上的主审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儿子,而被告的辩护词是——凶手在卧室枪杀法官大人您的父亲时,我正在后院殴打你们家的保安。
邓名自问若是自己是这个被告,那肯定不愿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着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会拥护仇人掌握大权,获得对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从这个角度看,永历朝廷不信任闯营是自然合理的,因为闯营余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他们背叛。
可是闯营余部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也没有背叛,大部分闯营将领都有一个底线,即使形势彻底绝望也不向鞑子投降,正因为有这样的底线,所以闯营余部也只能选择支持明廷到底。永历不知道这个底线,但邓名知道闯营大部分将领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国英也是左良玉的旧部,对吧?”邓名这些曰子了解了不少对面的敌人的底细,这个问题他是明知故问。
“不错。”袁宗第一脸戒备的表情,轻轻点头应是。
“当初靖国公追击左良玉的时候,左良玉决定放弃襄阳,离开襄阳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杀死,把女人掠走统统贩卖到江西去。我说的没错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声长叹。袁宗第抵达襄阳城后,见到的是堆积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杀的百姓的浮尸,连孩童也百无余一。
“妇女假如是敢落泪也会被当场斩杀,因为左良玉说,如果哭泣不停就没法卖个好价钱,对吧?”邓名又追问了一句。
袁宗第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息不已。
“当时李国英就在左良玉的军中,襄阳、九江,历次屠城他一次都没落下过,不过很快他就不是明军了,他变成了清军。”邓名没有用“鞑子”这个蔑称,而是用“清军”这个明军官兵极少使用的词汇:“而靖国公、蜀王(西营刘文秀)则变成了明军。后来在汉中,在岳阳,每次遇到明军来攻,李国英还是和当年一样,把百姓杀戮一空,唯恐有一个男丁逃到明军那边,唯恐少卖了一个妇女少挣了一份钱,我说的都没错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邓名也知道对方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就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洪亮声音对袁宗第说道:“靖国公当年追击左良玉没有错,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没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时把李国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着他嚣张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无论是邓名身后的护卫还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接邓名的话,但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的言论还在后面。
“当年,诸位将军在闯王帐下,打着闯军的旗号;晋王他们打着西营的旗号;而吴三桂、洪承畴他们打着明军的旗号。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吴三桂他们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而诸位将军们则打起了明军的旗号,不过打仗的两边很多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当年陕西兵打着明军的旗号进攻河南闯军的时候,所过之处的百姓都被他们杀光了,比如郏县;正是在河南烧杀抢掠的那帮明军现在已经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虽然换了面绿旗,但他们人还是那帮人,依旧在做着祸害百姓的事情。就说王明德,凡是他经过的地方老百姓百无存一,比如保宁、再比如渝城。”
邓名的声音十分响亮,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渝城就已经说过,现在不妨再说一遍,当年闯王要消灭这帮畜生没有做错,唯一没做好的事就是没把他们消灭干净,不然何至于有今曰之祸?”
“你们闯营和西营打败过他们一次,现在虽然他们认了鞑子当主子,但我们还是要再打败他们一次,我们也一定能再次把他们打败,这一次要连同他们背后的鞑子主子一起打垮。”邓名把“我们”这两个人咬得很重:“这是我的真心话,靖国公!”
在大昌呆了两天,临走前袁宗第邀请邓名到演武场观看练兵。不得不承认大昌兵确实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看着他们攀登墙壁的敏捷身手,邓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时明军处于优势展开大反攻的话,这些大昌兵倒是不错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练外,还有射箭、刀剑、长枪等。物资缺乏造成的训练不足导致明军整体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精挑细选了一些出众的武士来展示身手,其中有个年轻的壮汉表现得特别抢眼,不但精通好几种武器,而且马术也不错。
袁宗第看见邓名注意到此人的出众本领后,就下令取来演戏用的道具,让他与另外的人当场较量武艺。安排的比武对手邓名那是再熟悉不过,乃是陪他从渝城一路返回奉节的周开荒,这两个人在场上打得难分难解。
“真是将遇良材,棋逢对手。”周开荒的武艺邓名是很了解的,不过今天刚见到的这个人非常面生,邓名确信他从未在渝城城下出现过。
“此乃末将的侄子袁象。”袁宗第给邓名介绍道,渝城一战时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国公还是不要自称末将为好。”邓名虽然不便于否认宗室的身份,但也不愿意给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经承认了。
“快来见过邓先生。”袁宗第让袁象和周开荒一起过来见邓名,他再继续自称“末将”,但依然小心翼翼,说道:“我看邓先生的卫队似乎还缺少个队官,周千总在我手下多年,办事十分让人放心”
周开荒把部队带回大昌后,袁宗第觉得,那些在万县之战中参加了邓名卫队的壮士们没有给邓名留下,是周开荒的一个失误。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们给邓名派去,所以就决定把周开荒派给邓名——这个是他自己的卫士。
“我这个侄子也有膀子力气,给邓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话下。若是邓先生有空,能不能带他到各处走走,长长见识?”袁宗第并非邓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张胆地在邓名身边安插人,所以只有先设法让邓名欣赏他们的武艺,才能趁机推荐,若是邓名不要他也不能强塞,免得让人觉得他是要在邓名身边安插眼线。
虽然对把人当作礼物送人还有些不习惯,但邓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亲戚故旧安排在自己身边,有机会的时候帮助袁宗第说些好话,别说袁象是一个壮士,就是手无缚鸡之力邓名也不会拒绝。带上了周开荒和袁象,离开大昌的时候邓名一行变成了十二人。
第三十六节 否决
在巴东,邓名又一次受到驻守明军的夹道欢迎,镇守巴东的大将刘体纯和袁宗第一样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刘将军。”邓名很尊敬地抱拳躬身。许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记清楚非常麻烦,而且邓名感觉明廷授予爵位的标准也成问题,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却可能一个是公一个是伯,所以邓名决定以后一概称他们为将军。
“邓先生。”刘体纯回礼道。
在城门口客套了几句,等入城坐定后邓名很快就转入正题,询问起和在大昌问袁宗第一样的问题:“将军觉得眼下的形势如何?以将军之见,我们是继续在三峡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为好,还是设法去下游发展?”
听到一连串的问题,刘体纯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巫山县刘体纯的留守人员早就给他送来了消息,袁宗第和邓名在众人面前也没有隐瞒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刘体纯早有准备。不过见邓名刚到巴东就提起这个问题,刘体纯倒是有些吃惊于邓名的心急。
“邓先生说得对,在三峡这里坚持没什么前途,眼下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也没有益处。就是不知道邓先生打算去哪里?”
既然邓名不断向人询问这个问题,而且还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那么刘体纯就判断邓名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三峡了。是不是要放弃可以最后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放弃也是一时半刻无法定下来的,所以刘体纯不认为支持这个建议有什么直接危害;如果邓名打定放弃的主意了,刘体纯口头上不附和几句也不太合适,毕竟还希望能给邓名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刘体纯回答得这么痛快,让邓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谈话,邓名总是摸不透督师话里的含义,更猜不到对方的想法,但看清闯营余部这帮武将的念头则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时,邓名和袁宗第进行了一场私下的两人密谈,袁宗第当时也问邓名到底想转移到哪里去,然后他才好判断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认为战略转移困难重重,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情况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时有很大差别,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个可供考虑的转移地点。
在邓名看来,刘体纯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样拿不出具体的地点,那多半他的内心里也和袁宗第一样,不认为战略转移是可行的。
“嗯。”想到这里邓名的兴致就差了许多,没有继续说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语。
“邓先生可觉得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刘体纯看到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