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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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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努力镇定着,答道:“回父王,儿臣伤已好了。”
  
  晋襄面容宛有所动,却不再说话。楼湛在一旁看着,怅然叹了口气。
  
  晋襄转而又对楼湛行礼:“楼将军,我想将穆儿接回安城――”
  
  “接回去,再半死不活地送回来,还是索性又送个死了的回来?”楼湛望着花厅之侧楼乔的灵位,阴沉沉地笑,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然嘲讽,目光黑得吓人,“晋襄小子,你给我听着,我-不-答-应!”
  
  晋襄并不生气,只道:“今后我必照顾好他。”
  
  楼湛腾地站起,拉过晋穆护在身后,高喝如雷:“不行!”
  
  晋襄略皱了下眉,他身后的神秘剑士闪身挡过来,怒视楼湛,目锋犀利残毒,衬着一张骇人恐怖的鬼面,分外狰狞。
  
  楼湛冷笑:“鬼客侯离,不要以为我会怕了你!”
  
  侯离眸间锋芒愈盛。他背上的箭隐隐跃动,发出铮吟之声。
  
  晋襄咳嗽一声,淡淡道:“先生回来。莫要对楼将军无礼。”他转身走至晋穆身旁,看了他许久,方轻声问道:“穆儿,可愿随父王回宫?”
  
  晋穆脑中骤然迷糊不已。父王今日能来看他,能如此柔声对他说话,还这么关心着自己让自己随他一起走,他心中欢跃不已。但一想起背后的伤,所有的激情便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来,依旧能让他自头凉到脚。
  
  他知道,他此刻回去,还没有足够的心计和手段可以与宫里的那个女人抗衡。而且有了父王的垂青,他的危险将更大。
  
  他心中思量许久,最终装作惋惜道:“可是儿臣近日刚拜了一个老师,答应随他身旁修学三年……”
  
  “老师?”
  
  “嗯,”晋穆点头,坦诚道,“是英蒙子。”
  
  晋襄抿了抿唇,神色还是淡漠的。他“哦”了一声,侧首去瞧厅间摇曳不止的灯火时,一抹细微的笑意浮上了唇角。
  
  “侯离先生,你也在此留下,教穆儿武功吧。”
  
  侯离冷冷不语,只目光一垂,定定落在晋穆脸上。
  
  晋穆眨眼,突然想起前几日英蒙子的话,心猛地一阵急跳。
  
  晋襄又对楼湛行了一礼,而后未再多说,转身离去:“记得三年后,带他回安城。”
  
    
  夏盛秋败,冬雪春阳,晋穆习谋、习武、习兵法,孜孜不倦,进展神速。三年未满,最后一年的初冬,楚梁大战后,梁王僖候为求国安,质世子汶君于晋,质公子湑君于齐,质公子伏君于夏,以期三国合力助其抵抗楚国的嚣张。三公子入三国本不干避世在武城楼府诸人的事,只是英蒙子听闻了此消息却一反往常的淡定洒脱,急辞了楼湛离去,与晋穆约定一年后相见安城。
  
  三年后的晋穆,已是十四岁的俊美少年。这年上巳刚过,安城又有金衣剑使奉命传诏密信,让晋穆回安城。
  
  楼湛遣散满府仆从和侯离一起护送晋穆北去安城,途间晋穆讨了侯离的鬼面覆于脸上。楼湛明白他的心思,捋须一笑暗暗赞叹。
  
  侯离不明所以,几次三番的憋忍下终是不耐地问出口:“你长得好好地,戴这丑脸作甚么?”
  
  晋穆笑道:“师父成日戴它,也觉得丑麽?如此更好,旁人看着怕更觉得我丑了。”
  
  侯离皱皱眉。
  
  晋穆又解释道:“我丑一点,若能换到朝廷的安稳,减低旁人的忌讳。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啊。师父,您说是不是?”
  
  侯离不再吭声,他的神思已飘至昔日那人站在绝顶之上对他说过的话,仿佛那人也是像晋穆这般大的时候,对他笑道――“晋国储君尊长,尊贤,尊美。二哥、三哥、五哥他们虽长我,贤却不及我,美更不及我。侯离先生,你觉得襄可真的只是那条深潭里不见天日的潜龙?”
  
  劝说自己出塞北的那个时候,那人是多么地意气风发、神采灼灼如利剑冲霄,让人见之心情激荡,可惜如今――
  
  侯离想起那人将近支离破碎的病体,深深叹了口气。
  
    
  公子穆还朝,宫廷震惊。晋襄确认公子穆的身份后,不无遗憾地对外宣称:“公子穆流落民间时容貌遭毁,丑而陋人,故朝上朝下皆覆面具”。
  
  诸人唏嘘感叹,却无人再提出质疑。
  
  晋襄子嗣单薄,仅二子一女。公子穆既然归来,自是要尽为子为臣的本分帮忙处理朝政。晋襄让晋穆跟随上大夫狐之鉴和丞相晏仲处理国事。公子少而聪慧,勤勉通达,不出时日便成了丞相和上大夫的得力帮手。朝臣赞誉有加,渐渐地,无人再在那张丑陋的鬼面之前显示出一丁点的嗤然和不屑,而是躬身敬仰,满心叹服。
  
  这年初秋,中秋之前晋襄派使臣前往东齐和西夏,递交国书。国书上写邀两国君王与各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夏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齐庄公和夏宣公自是欣然而允,携带各自的公子齐聚帝丘行宫。
  
  三王议事,诸公子纵马帝丘上下,行狩猎物。
  
  晋穆随意捕了几只猎物,打发随从带下去后,眼见四周烟尘漫天,黄沙飞扬,满苍原皆是胡乱飞驰的骏马,顿觉无趣之至。他正要驾马远离人群,忽见前方也有个悠然骑马、神姿懒散得仿佛毫不在意打猎一事的紫衣少年。
  
  晋穆瞥眼看见那个少年,微微一愣。
  
  聂荆?!他怎会在此处?
  
  晋穆又喜又惊,忙驰马靠过去。
  
  紫衣少年斜睨了凤眸,满目光华流转魅惑。他对着晋穆扬眉一笑,懒洋洋地拿起挂在马鞍处的弓弦,满弓,利箭离弦,直朝晋穆射去。
  
  他看起来并未使劲的拉弓,那箭却带着卷风破雷之势。晋穆险险避开那只箭,衣袍却被箭镞勾破。
  
  晋穆扬鞭怒道:“你疯了!是我!”
  
  紫衣少年认真看了他半响,笑嘻嘻道:“哦,原来是个人,我还当是什么怪兽。”
  
  晋穆闻言倏地冷静下来。他这才发觉眼前的紫衣少年虽然有着和聂荆同样的面庞,但聂荆脸上的纯净淡漠他却没有,他的脸上,笑意风流倜傥,神情无比地潇洒得意,长眉飞扬时,仿佛世间万物,于他眼底也比不过浮云一朵、轻烟一抹。
  
  晋穆心底疑云迭起,一个惊人的猜想忽在迷雾间渐渐露出轮廓。
  
  他对少年拱了拱手,问道:“你是——”
  
  少年没等他说完,随手拍拍马背,柔声呢喃:“马儿快走。世上竟有这么丑的人,我可真不想和他多呆一刻。马儿,我们去找丫头吧,我想她了啊……”
  
  他的坐骑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马儿转转眼珠瞥了眼晋穆,不屑地收回眼光,骄傲地甩甩尾巴,突然四蹄踏空,飞一般跃离。
  
  晋穆气得浑身发抖,耳畔却只闻那紫衣少年飞扬纵肆的笑声朗朗传来。
  
    
  晋穆这下更没了狩猎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鬼面,牙齿咬得发疼时才冷冷一笑。他勒了勒缰绳,纵马朝无人的孤崖上骑去。
  
  他下马坐在悬崖边,拿下脸上的面具,仰倒在草丛中,眸子半眯,望着秋日霁朗无云的天空,心情慢慢安静如悠云自在。
  
  耳畔草丛间突然一阵声响,他侧眸望去,只见一只幼鹿兢兢停在悬崖边,望着远方袭来的烟尘满目惊惶。晋穆心中一动,正待翻身跃起戴上鬼面时,山崖另一侧却忽然有人骑马上来。
  
  晋穆复又躺下,于草丛的细缝间去瞧来人。
  
  小小的青玉骢上坐着个银色锦袍的男孩。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容貌柔美异常。他望着那只小鹿,清若漫天星光的眼眸澄澄明粲,仿佛在那么一瞬,还流动着一丝柔柔温和的水意。
  
  晋穆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心中咯噔一跳,骤然无法呼吸。那种奇异的感觉他还未及细想,忽有一声锐利的鸣啸划破虚空,伴随着的,是那男孩突然惊骇的神情。男孩自马上跃下扑来,紧紧抱着小鹿跳至一旁。岂知他刚停下,另一支箭却又射来。男孩奋力推开小鹿,身子止不住后仰,脚下一虚,竟落入悬崖。
  
  “救命!”
  
  这声呼喊听得晋穆神思顿乱,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当日坠入江水无助呼救的模样。他想也未想,竟随着男孩翻身跃下,伸臂搂住他的腰。胳膊间的身体柔若无骨,轻若柳絮,他用力抱住,生怕一个疏忽,怀里的人便随风消散。
  
  他跳落崖下的最后抬眼一望,看见了瘴雾遮掩下,那张属于梁国前来晋为质子汶君的惶恐面庞。
  
    
  “扑通”水溅,谁也想不到悬崖之下竟是这般深广幽冷的寒潭。两人自万丈之上掉下来,一时没有着落点,直沉水底。冰水浸透晋穆周身,感觉到怀里的人猛然一瑟,他又收拢手臂,强行憋住呼吸,慢慢游出水面。
  
  “我……我不会水。”怀里的人咳嗽着吐出一句话,双手紧拽着晋穆的前襟,发髻散落,小脸苍白。
  
  这声音柔宛动听,纵使慌乱中犹带一丝明丽,分明是女孩独有的细细轻轻的嗓音。
  
  方才落崖时形势危急不曾听出,此刻晋穆倒是怔了片刻,而后才记得轻声安抚她:“别怕。有我。”
  
  他仅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却仿佛能让怀里的人一下子安定下来。晋穆渐感不到怀中那人的动静,垂眸瞧时,却见她已闭目晕了过去。
  
  他咬牙游至岸边,挥掌劈下树枝为干柴,想办法生了火,将那女孩抱过来搂在怀中,揉搓她已冰凉得几乎冻僵的身子。眼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他着急中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个办法,没有多想,便低头对着女孩的嘴度过气去。
  
  许久,当女孩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水时,他缓缓松了口气。
  
  “谢谢……”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开口。
  
  晋穆望着她一翕一合的嘴唇,樱花般柔美的颜色迷乱了他的眼。
  
  他怔怔地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揉了揉。想着方才自己贴近的那处柔软美好,晋穆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上红若彤云。
  
  他垂眸,望着怀里那个玉般精致的人,心跳一时失控,双臂不自觉地收紧。
  
    
  不知觉中天色已暗。崖底被群山围拢,黑得更快。晋穆仰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丈绝壁,不禁皱眉。怀里的人两手抱着自己的身子,紧紧不放松,好似一个不留神他便要逃走的提防。晋穆苦笑,暗自琢磨着寻救之法。
  
  他摸索全身上下,触及腰间时,手指徘徊在英蒙子送给他的那支寒玉笛上。
  
  他摘下玉笛,靠近唇边慢慢吹起。乐声飞扬在崖间,他运起内力将那声音送远。如此吹了许久,直到他渐无耐心时,方闻崖上有人用箫声相和。
  
  晋穆一喜,忙又加快节奏,暗示情况的紧急。
  
  那箫声悠然相应,平淡从容。
  
  晋穆心中安定下来,缓缓放下玉笛。
  
  月沉星移,山风寒冽。怀里的人身体本冰冷一片,此刻却渐渐发热,滚烫如烧。
  
  晋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角,掌心所处火般灼人,心知她已发烧。他暗骂自己一句,想脱下外袍包住她的身子,她的双手却死死环住他的腰不放。晋穆望着红光渐弱的火堆,心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抱起女孩,沿着绝壁行走,试图寻找到离开的路。
  
  崖底漆黑一片,地上坑凹不平,不说寻出路,便是抱着一个人行走也犹为费劲。晋穆正走的心焦时,远处却依稀飘来几束篝火。
  
  晋穆大喜,赶紧朝那火光提气掠去。
  
  来人是两个少年,一人紫衣,一人白袍。紫衣少年并不陌生,正是白日出言讽刺晋穆的那位。而那个白袍少年容颜俊雅,相随紫衣少年身旁,淡若清风。
  
  “夷光!”紫衣少年飞身扑来,望着晋穆怀里的女孩,凤眸流光似新月。他转身将火把插在石缝间,回头望着晋穆,薄唇微抿,眉宇不豫,却仍是微微一笑:“放开她。”
  
  晋穆低头看着围在自己身上那双娇柔细小的胳膊,笑道:“不是我不放手,是她不放手。”
  
  紫衣少年愣了一瞬,转而却又微笑道:“她不放手,会么?”不待晋穆再开口,他俯身抱住那个被他唤作夷光的女孩,柔声哄道:“乖,丫头,我来了。”
  
  “二哥……”夷光微微启唇,无意识地低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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