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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提起我时,怕是自此只想到一个词。
齐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没有想到,他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场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万民耻笑为终结……
十五岁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戏人世的蝴蝶。
十五岁之前的我,感觉生命便若清透纯粹的玉石般,美丽,恣意,如同仙境般无忧无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日被破坏。
撕裂这张美好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睐的、梁国来齐国为质子的公子湑君。
那个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个笑颜如丹枫飞扬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样狠得下心。
梁国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侯送齐为质子。
他来齐国的那年,我才八岁,明堂上匆匆一瞥,我只记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苍白如纸的容颜。来之前的日子他过得如何,我不知道;来之后,王叔待他如同亲生,让他入宫廷读书,并空出了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无苏,无颜,无翌。
三子中,无翌尚幼,无苏十七娶夏国大公主文姒,十八册封为储君。
而公子无颜……
无颜虽名为无颜,却有颜似天人,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说,天下有五公子,齐公子无颜、晋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湑君,皆是人中龙凤,有着璋显之姿。而这五人,却偏偏不是各国的储君。
公子无颜胜貌,公子凡羽胜勇,公子意胜德,公子湑君胜才。
至于公子穆……
据闻他丑到见所未见、闻所谓闻。只是如此丑人,却有着经国雄略,不仅政事精通,便是战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为晋相,十八领兵抵御北方胡人的侵扰,未过半月,便以区区数万的兵力荡涤了北胡十倍于他的军队。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丑,年过弱冠,却依旧无妻可娶。
及笄那日,他来过与否,我全然不知。因为在那一日,我的眼中心中,好似唯存着一人的身影……
湑君。
及笄礼行于上巳过后。
煦日暖暖,东风缭绕,金城里外皆弥散着一缕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云绽放。宫墙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里一陌、盛开如烟霞飘荡,其颜瑰丽,其神妩媚。
繁复冗长的及笄之礼完后,无颜领着我前往各国宾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么高的发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长、佩着于阗玉的金印紫绶的拽地襢衣。行走时,玉珠瑶佩相击的轻微声响拂拂回荡耳畔,我拢手袖内,心中依然怀念曾经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银色铃铛发出的清脆声。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身旁的无颜突地放慢了脚步,如墨的眸子盯着我,满含笑意。
我斜瞥着他,手指一扬,轻轻地从他脸颊划过,眨眨眼,笑道:“请问公子无颜,你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赞自己?”
他一拧眉,状似微恼,伸指握住我不规矩的手。
我欲缩手。
他却拉住不放,凤眸微睨,看着我,剑眉上挑,一脸玩味的笑容。
“诗有言,谓之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却不知我的丫头,她的卫侯是哪个?”
我笑看着他,不避羞赧,弯唇:“待会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为我举办的择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齐女夷光将于今日许配良人。
无颜眸光微动,瞧我半响,似笑非笑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只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将手抽出,微昂了头,先行离去。
满殿宾客,美妆宫娥穿梭其间,人人面带笑意,其乐融融。
我行至殿门时,内侍一声长喝呼得众人顷刻间鸦雀无声。
无颜牵住我的手,扶着我走过那厚厚铺曳地上的华美织锦,缓缓行入殿中。
明堂高烛,五彩薄纱摇曳轻飘,一殿靡丽奢贵。
銮前五丈,无颜退下。我孤立于空寂如是的殿中央,敛敛不安的心神,无视那数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对着王叔,弯腰徐徐拜下。
“夷光免礼。上前来。”
王叔朗声一笑,唤我站至龙撵旁,执住我的手面向殿下众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日及笄,难得诸位不辞寡人之请前来观礼。夷光将于及笄日招亲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为诸位既能来,那必是心存诚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齐国夷女素来貌美天下,我们皆是慕名前来。只不过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欢喜,公主便会与我回楚国邯郸?”王叔的语音刚落,殿下就响起一人语中带笑的洪钟嗓音。
我拧拧眉,扭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只见他举杯站立于殿侧,身着锦衣贵裘,相貌粗犷,一如他的言词,大大咧咧中,罔顾礼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让他坐下。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说话的那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人豪迈,一人隽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粗声说话而又毫无诚意可谈的,该是楚国以勇猛驰名于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谢公子缪赞。貌美天下之誉,夷光不敢当。夷光只愿求有缘良人,厮守一生而已。”说话时,我的目光流转在殿中众人脸上,想要寻找到那个雪衣温润的身影。
目光停顿,我望着殿中右侧与无颜坐在一席那个锦衣长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颜逐开。
难怪我找不到他,却不知他今日竟也穿了朝服。
“敢问公主,何谓有缘?”殿里又有人打破沉默问话。
问话的人留着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闪闪,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看上去该是哪一国的使臣。
我轻笑,凝眸瞧着湑君,柔声道:“夷光听闻天下间有人能吹笛引鹤。夷光好乐,欲求知音人。”
满殿安寂。
众人的视线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由惊羡,有嫉妒,有感叹,有不屑……还有什么,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谁都知道,我既是这样说,那良人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吹笛天下无人能及的梁国公子湑君。
我以为他会欣喜。
然而他却神情一变,肤色有些苍白。一如他来齐国时的模样。
我的心猛然一沉,开始揪痛。
湑君……他不会,不会不站出来吧?
他垂头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磨蹭,终是站起了身缓步行至殿中央。
纠结的心绪放松下来,我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预料到,起起落落后,留给我的,原来还是失望……
殿下,湑君拢指由怀中掏出那支名满天下的宋玉笛,双手捧上,举至头端,言道:“公主厚爱。只是湑君的笛音诱人引鹤,不是因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为湑君有着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爱,湑君愿赠佳人。”
我呆呆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他这是在拒绝我?
犹记得枫林嬉戏时,他拥着我的柔情;犹记得落红花雨下,他迎风吹笛时的动人笑魇……一切,还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脑中,如同昨日遗留的影子,虽青涩,却美好。
我以为,他明白。
事实上,他也该明白。
三日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说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时的他,许诺答应,盟约深誓,言词再是动人不过。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无颜腾地站起,怒喝一声,美绝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凌厉得有些吓人。
四周人人噤声,或不怀好意,或饶有兴致,或担心关切地来回瞧着我与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面色依然如常威严。只是他紧按着龙撵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森然的青白。
我吸了一口气,迈步踱下金銮,行至他面前,扬手夺过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轻敲着指间玉笛,含笑望着他,平心静气。
他叹了口气,向前行了一步,唇角微动,声音压低到只有我与他才能听见:“夷光。对不起。请原谅我。”
“为什么?”话无温,语无情。手中敲打的动作停歇,玉制笛身的冰凉自掌心传入血液,流入肺腑,冻得我全身如冰封。
他定睛望着我,彻黑如夜的眸中无言诉说着什么,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我魂伤心恸。
“梁国弱小。齐大,非偶。”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宾客都听得一字不漏。
我怒极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气掷飞,笛身遇到金筑的石柱时,横腰而断。
而我刚松开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殿中诸人惊呆。或许他们从不知,向来温顺美丽的齐国夷女,竟出了如我这般泼辣蛮横的公主。
“既如此,便罢了。”
我咬唇冷笑,回头对着王叔拜了拜,双手提起裙摆,转身匆匆穿过了大殿,逃离般回到自己的寝殿。
从此,“齐大非偶”扬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无人敢再提亲。
整整三月,我将自己藏身在深宫幽静处,谁人不见。除了自幼伴着我的爰姑。
那些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抚着我的肩,搂着我,低声吟唱着那些齐女喜爱的柔软悠绵的曲调。一声声,一句句,带走了我满心的失落和伤感。
当我鼓足了勇气再开殿门时,入眼的第一人,却是我那个一身银甲重凯的二哥无颜。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无度,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透着淡淡的青色。
“有战事?”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重重点头,面色刚毅,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眼中眸光微闪,仍透着对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蓦地一阵冲动,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带夷光去战场可好?夷光不愿再待在这宫阙高墙中了。”
他眉尖一拧,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
头刚撇向一边,他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清凉的语音下,字字坚定。
我咬咬唇,软声:“多谢二哥。”
那场战争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总归会让人忘记很多事。
比如,齐大非偶。
我没想到,三年后,居然有人还敢来向王叔求亲。
那个丑面才绝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阳光照在无苏那身绣龙描金的滚边踞纹长袍上,耀出一袭夺目光泽。昔日懦弱温和的大哥无苏,此刻被罩在这层昀昀光华中,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帝君的从容霸气。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却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无苏笑看着无颜与我沿着那大红织锦拾阶而上,抬手自身后内侍捧着的托盘中取过明黄长卷,淡声温和:“公子无颜,公主夷光听封接旨。”
铠甲晃荡一响,我与无颜齐齐单膝跪地。
圣旨上的芸芸尔尔,洋洒过千言,我听过便罢。毕竟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赐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宝,多少多少仪仗的事。二哥无颜因功被封豫侯,从此统掌齐国的兵马大权。
虽该端肃着低头垂眸听封,我却依然忍不住扭头看着无颜,欣慰笑笑。
秋阳下,他的侧脸弧度完美,纤长的睫毛忽闪在细细金芒中,使他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三年过去,原来一直伴在我身边的公子无颜,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如玉雕刻的风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经由战火的洗礼而如刀劈斧啄过般的清冷坚毅。长眉入鬓,凤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