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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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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和我住在一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里,整个房子狭小,没有什么空间,水泥地好几次把我的胳膊、膝盖弄伤,血流出来,对着伤口冲水,水跑进伤口里,疼得我咬牙。这里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像断了线的木偶,摇晃着双手,却是无可奈何。
  我来的那天,院子里的大人小孩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满是好奇。父亲对他们说,我是他的侄子,远方亲戚。我歪过头,看着他,他却有点害怕看我。我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的手掐着,他们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
  去的第一天父亲就要我去修剪头发,因为我的头发长而柔软。他说哪个男孩子会留这么长的头发,但是我就是不依,窝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谁说我都不理睬。父亲拿出了鞭子,汗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眼睛里全是火焰。我第一次看见鞭子,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一直很乖,她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但是现在父亲要打我,妈妈说,你就听你爸爸的,我说不,摇摇头,决绝地不去。他的皮鞭落下,一条红印子在我的皮肤上用它独特的方式嘲笑我,但是我没有哭,也没有叫,还是一动不动,那一瞬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痛。
  第二鞭母亲挡了过来,鞭子落在了她的背上,她开始哭泣,眼泪哗啦地流下来。周周过去握着皮鞭,而父亲突然不动了,把皮鞭丢在了一边,不停叹气。
  那天的饭桌上,我和他依然对坐,吃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记得我在啃鸡腿的时候,他一直喝酒,那种廉价的白酒,用白色油桶装着,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我小心地瞥着眼睛看他,他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到来对他来说一定是某种负担,虽然他曾经多么希望有个儿子。
  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他等待我出生的时候是多么的喜悦。那时候,他特地请假从城里到乡下等待我的出生。但是现在我却成了他的包袱,房子里根本就没有预备我的位置。他或许认为我如那些术士说的一样,是不祥之人,奶奶是我克死的,我的到来也是个意外,而我的身份也只是他的侄子。
  院子里的小孩子们,显然不欢迎我。
  第一次见我,就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周周好几次要我和他们玩,我都不肯,我只是站在窗口看着他们,他们一定笑我瘦小孱弱。我好几次鼓起勇气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玩,但是他们把我当成空气,不和我说话,也不叫我加入。
  可是缨子不同。我还能记得第一次看到倪缨的样子,他们那一伙小孩子都叫她缨子。她很好看,和周周不一样的好看,是那种特别娇小可爱的小女生,说话甜甜,像糖果一样,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像一只蝴蝶。
  周周说她是院子里倪家的女儿。她的母亲也是好看的女子,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头发卷卷的,很是雍容,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缨子很好奇地走到窗子那儿和我说话,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出来和大家一块玩。我不说话,她也不说,只是对我笑,一直笑,然后从她漂亮的裙子口袋里拿出糖果给我,都是我没有看过的漂亮糖果,被裹在精致的玻璃纸里。她说,如果还想要可以再问她要,她嫩嫩地说她叫缨子,我说我叫周凡。她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凡。说完,她就跑去和一些女孩子跳皮筋去了,其他的女孩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连忙低下头。
  那是小时候的缨子,我确定那一刻我喜欢上了她,她拥有所有美好的东西,长头发,乌黑而且柔软,大眼睛,软软的鼻子,像个瓷娃娃一样,惹人喜欢。
  她很善良,她是我那个时候唯一的朋友,只有她肯和我说话,给我好东西吃。我们隔着栏杆,说说笑笑走跳棋、翻绳子。直到后来,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子出来玩耍,他一个劲地叫缨子不要理我,但是她一点都不听,他猥琐地不敢说什么,但是眼神里全是嫉妒。我昂着头,不看他,我和缨子站在窗口走军棋,她把棋子摊在窗台,我的手在栏杆缝隙里来来回回。
  可是有一次,他们起哄,叫我流氓,我只要一走近他们,他们就说流氓来了,领头的那个男孩子是个子高高的三角眼,他不让我接近,若是看见我,就用刺一般的话说我。直到有一次,他抱着头颅蹲在地上,手上是他从我手上扯下来的黑色绳子,那是缨子和我一起玩的绳子。所有的孩子都在叫喊,血从他的额头还有我手中的砖头上流了下来。周周跑了出来,他拉着那个男孩子离开,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被罚跪洗衣板,我不服气,怎么都不跪。父亲坐在桌子边喝着小酒,问我为什么要去砸别人。我不说话。他说,你怎么是这样的孩子,野,没有一点城市孩子的习性。他边说,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周周,那是他的骄傲和希望,而我是他的一个错误的代号。他叫我跪下,我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跪。他更加生气,手里的小酒杯被他捏得紧紧的。母亲过来,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你听你爸爸的,跪下吧。我倔强地不说话。
  三角眼的男孩子头上包着纱布,带着他的父母没有敲门就闯入。他的父亲指着我说,老周,我们这么多年的街坊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你说怎么办。父亲笑着说,都怪我,没有好好管教他,他是刚从乡下来的,周凡,你还不给人家道歉。他把躲避在后面的我拉到前面,手掌包住了我的整个手腕,我动弹不得,他的脸上全是固执,我也是。
  三角眼男孩子躲在了父母的后面,不敢看我,对于我下午的举动,他还心有余悸。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还是有蔑视,或许他的心里在坏笑。我扭过头看着我的父亲,我说,不,我没有错。非常坚决地,我看了一眼父亲,他手中的小酒杯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划出一道大大的伤口,血马上流了出来,流进我的眼睛,眼泪也顺着流了出来。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母亲尖叫了起来,她拿来了毛巾,叫周周用它压在我的伤口上,但是我把周周的手打开,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一次固执地说,我没有错。
  我狠狠地看着那个三角眼男孩子。他畏缩不动,摇晃着他父亲的衣角,他的父亲小声说,别怕别怕,爸爸在这呢。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而不想让我的父亲看见,所以我冲了出去,绕过他们,从巷子木头门跑了出去,我真不希望再回去。
  此时。眷区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在外面吹牛打牌,拖鞋趿地的声音罩在上空,丝毫听不见我跑步喘气的声音。我只是一直跑一直喘,我只是希望快快离开那个蹩脚的平房。我踏着巷子边的小石头堆砌成的小路。死命地跑,跑到心脏都要迸裂出来,我似乎能感觉到心上的一块块裂痕,血从边上渗透出来。边想着,后跟被自己踩着,摔倒,血顺着伤口流着,伤口进了颗小沙砾。
  我最后还是被周周找回,她把我拉进屋子里并帮我看伤口。
  我问她:“你相信我是克星吗?”她摇摇头,说:“你是我最好而且唯一的弟弟。”
  她说唯一的时候,牙齿喀嚓了一下,是很重的一个音。那一秒,我好想抱着她哭,我想把我的愤怒不满都发泄出来,但是我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埋着,掖着,虽然心里憋着难受。
  第二天,爸爸买了些猪脚,给我做了碗猪脚面线。一大早起床就不见他,只有一碗面在那儿。母亲说,那是爸爸亲自做的,要我趁热吃了。我吃了,味道虽然有点咸,可美味无穷。但是我依然是等待爸爸的一句话,温暖的一句话。
  我头上的伤口好了,结了痂,撕开后是肉红色隆起了的一个小肉瘤,我想那个三角眼男孩的也应该好了吧。好几次我透过窗户看他,他的白色纱布都还在,只是不会隐隐透着红了,想必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等我摘下纱布的时候,却看不见他了。
  那天中午,院子里炸开了锅,大人小孩子都跑了出来。煤气味道浓重,是从那个三角眼男孩家里冒出来的。大家捏着鼻子,围了一圈又一圈,院子外面警笛声音不断,来了辆车,大家靠后,警察踢门而入。
  小缨在我的旁边,周周站在我的后面,警察把尸体一具具搬了出来。周周用手挡在我和小缨的面前,她说,你们不要看,晚上会做噩梦的。我和小缨都努力摆脱周周双手的遮掩,我们其实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他们都被白色的布包着,头被遮着,但是我看见有一具头上围着纱布的尸体,身材不如大人一般。我知道那是三角眼男孩,他死了。我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怪梦,梦见他来找我,他头上的纱布透着血迹,隐隐地流出一片红色。他叫我的名字,压低着声音,说我害死了他。我猛地坐了起来,周周也跟着坐了起来,她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满头大汗地又躺了下去,周周用手拍着我的脑袋说,不要想太多,他不是你害死的,有姐姐在,你就好好地睡吧!
  对着月光,我微微地看了看周周的脸蛋,心里一直默默念着:有姐姐在,有姐姐在。我不明白,我对她那么冷淡,为什么她要对我那么好。我仰着头看外面的天空,昨天好像没有星星陨落,奶奶的话又一次失灵。
  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那时候我的心智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子,我原本恨得入骨,但是当他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却有一点难过。我突然觉得“残忍”二字闪现在我的面前,身边常出现的人突然一下看不见的时候,多少有些惆怅隐藏在其中。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人和人的感觉是微妙奇怪的,但也是会改变的。我开始愿意牵着母亲还有姐姐的手了,我也开始知道父亲的严肃里带着的丝丝的温柔,比如一碗面线,比如深夜帮我盖被子的双手。
  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必然会出现。
  小洋车的笛声拉长嗓子喊叫,太阳才刚刚升起,天也刚刚亮,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周周轻微的呼吸声一下子被打破,她起来带着我去刷牙,洗脸。我拿着小杯子站在门口刷牙,白色泡沫水吐在地上,溅在一双白色球鞋上。我抬头,看见一个小男孩。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嘴巴张得很大,微笑着,阳光透过牙齿轮廓照过来。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他旁边的女人拿出手绢,她没有骂我,只是帮他擦掉鞋子上的泡沫。她边擦边问我,罗雨家怎么走,我摇摇头,旁边的周周告诉她,我知道,你们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她身后的男人说,我是他们家的亲戚,来看看他的。周周摇摇头略带沙哑地说,他们家前天煤气中毒,三口人都死了。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停止擦拭,眼泪不停打圈圈。男人拍拍她的肩膀,小男孩也帮她擦,他嘴里很轻地说,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哭,我自己来擦就好了。女人抱着他开始哭,我手足无措,站在那儿呆了。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葬礼,只是这一次我没有跪在那儿,没有麻绳,没有唢呐,没有吵闹,没有摆酒,只是很简单的一次鞭炮,一次哭喊。看样子那个女人哭得很厉害,小男孩也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得那么厉害,但是他一来了以后,三角眼的那个男孩子就再没有出现在我梦里了,他消失不见了。我觉得他一定是附身在那个新来的男孩身上了,虽然他每一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会冲我招手微笑,但是我多是不理睬。好几次,周周和缨子都问我为什么不理睬他呢?而我心里想,缨子怎么可以向着别人呢?
  高耸的窗子,栏杆上总是有些漆像纸片一样,一点点地脱落、碎掉。我好几次爬到那儿看缨子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男孩子,他们叫他嘉伟,他笑容灿烂,我强烈地认定他和周周,和缨子是一国的,他们都是阳光明媚的孩子,而我不是,我躲在房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我感觉到嘉伟很想靠近我,他跑到窗口叫我名字,我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叫我的乳名小凡,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柔软得很。我猜想我的名字一定是缨子告诉他的,他们一定经常在一起玩,那样,我更加确定他们是一国的,所以他一过来,我马上把头缩下来。有的时候缨子也和他一起喊,但是我不喜欢,我用手把耳朵塞住。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认定嘉伟会把缨子带走的,我坚信。
  我还是会偷偷躲在某个地方看他们做游戏,他很快从葬礼的哀伤气氛里脱离出来,并很快成为了院子里的统领。他们玩过家家的时候,他是新郎,他是将军,他是司令,他是首领,院子里的孩子都听他的。他和我一般大小,但是比我高很多,而且皮肤白皙但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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