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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提贝克了好吗?”他绝望地看着我,“在营地里打架是家常便饭呀,你让咱们拿什么消遣?贝克是好人,只要看见他爸爸就看见他了,又古板又认真,热心肠啊。老头还以为儿子是触电死的。”
“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我说,“你能跟他们说:‘贝克飞出了营地,因为氧气用光被慢慢地憋死’吗?”
“李唐也跟他一起……”老木说,“这死法真难受,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堵。”他又灌下去一杯。 贝克是跟队长去追格林和其他逃跑的人时,被甩到太空中去的,还在格林被砸扁之前。他倒真是殉职,我们没有骗史耐德先生。
我们喝了好多,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老木低声嘀嘀咕咕,还唱歌。后来,两个壮实的年轻侍者把我们抬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我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我结清帐,把老木喊起来,因为事情还没办完。一辆出租车把我俩拉到城外的小机场,一架冲压式飞机送我们到了英格兰。
我俩对兰德都没什么好感。老木不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英国人;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和我的朋友关系不好。在狭小的舱房里,八个男人要和睦相处是多么困难哪。
但我们仍然要尽到对兰德的责任。
兰德的妻子跟她父亲一起住在乡间一所冷清的大房子里。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看到了兰德妻子悲伤的脸和他岳父那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抚恤金!你们难道不给抚恤金吗?”他盯着我说。
我把通知书、遗物和抚恤金都交给他。
“这东西有什么用?”他翻弄着那些手表、笔和音乐匣,“只能让我女儿更难过!我告诉你,她和兰德的关系早就冷淡了!这桩婚姻不成功。”
“爸爸,”他女儿说,“别说那些啦,人家不是来听这个的呀。”
“他们在我这儿什么也拿不走。”老头说,灰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们。
我说:“我们不想从您这儿拿走任何东西,先生。兰德是你女儿的丈夫,您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么?”
“你们为什么要亲自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他不放心地问,“我知道惯例的,发一份通知书,打个电话就是了。你们何必跑这么远呢?”
“兰德是我们的同事。”老木只说了一句。
“你们送了通知就走,不再来了?”
“爸爸,”女儿哭起来,“您还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求你别说了。”她望着老木,“兰德什么时候死的?他受了什么苦没有?”
老木慌了神,求助地看看我,我说:“他得了重病。小行星的岩石内部有一种被冻结的病毒,我们把岩石样品拿了几块到舱里,兰德喜欢研究那些东西。病毒在室温下又活跃起来,这是一种不知名的病,发高烧,严重共济失调……我们轮流照顾兰德,局里的专家也通过电话提建议。但病毒太凶猛了,兰德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就死去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他死前有一会儿清醒过来,说自己感到很轻松,仿佛要上天堂了。他还说,他心里其实非常爱你。”
兰德太太边听边点头,她爸爸却说:“人要死的时候会说特别动听的话,其实是为了让别人同情他!”
他女儿刚刚想说什么,他又盯着我问:“这就是返家延期的原因,嗯?兰德是个牺牲品?怕把病毒带到地球来,所以不许你们回来。是不是?”
我对这老家伙说:“兰德生病是在返家延期之后,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
“谁知道!上边不许你们透露消息,我懂。”他点着头。
兰德太太不理会她父亲,问我:“您刚才说,同事们轮流照看兰德?”
“对,我们在他身边尽量照顾他,能做的都做了。”
“谁愿意冒被传染的危险照顾他呢?”老头冷冷地说。
我说:“先生,您没去过我们那个营地。在那种地方,人和人之间像亲兄弟一样。必须这样,我们才能生存,才能完成任务。在那儿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很快变成好朋友。”我慷慨激昂地说着,心里清楚自己在撒谎:在那个地方,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密友也能为了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打得头破血流。
兰德太太说:“你们太好啦。我知道兰德性子不好,他一向跟人搞不好关系。你们要忍受他多少坏脾气呀……”
的确,我们在营地里都受过他不少恶气。兰德自己的死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在逃跑途中,他竟想拔断同路的浩男的氧气管。我刚才说过,我讨厌兰德主要是因为他跟我的朋友关系极坏,浩男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在为了抢一张女明星泳装照片打了一架之后,兰德和浩男一直互相横眉立目。打架本是寻常小事,谁能料到兰德会在逃跑时趁机泄愤呢?结果,他的面罩反而被浩男一拳捅破了。
谁都听说过人在真空中活不了,但有谁见过被真空夺去生命的人?兰德按照练习过多次的自救法,把肺里的空气都呼出来,闭紧眼睛,但他的一双眼珠还是夺眶而出,血跟着从各个孔窍里喷出来。浩男要帮他都来不及。
我偷偷看一眼老木,他呆呆地盯着地板,肯定也在想兰德的事。
因为已经吃过了午饭,喝茶的时间又没到,兰德太太不知怎么和我们再聊下去,她父亲实在也不是一个好主人。我们告辞了。
在乡村的草场上走着,老木说:“我今天不能再干了!咱们明天去朝鲜吧?”
我们找个旅馆住下了。
当夜,我睡得不好。梦见浩男站在几尺之外,把那张烧坏了的脸朝向我,眼睛仿佛是两颗炽热的炭火。“好热呀!”他呻吟着,“让我快点死吧!”
后来,他又直勾勾地盯住我说:“我觉得冷,这儿太冷了。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地方……”
我醒来时,看见窗帘被阳光映得发白。出了一身的汗,心里有一种感激之情。我还活着,活在有窗帘、有床铺、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当飞机在大田机场降落后,我心中又踌躇起来。浩男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他难过,但从道理上说,他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贝克和李唐也可以说是因他而死。
老木拿出地址,塞进路边的问讯亭里,机器给出通往浩男家的最近的路线。我们乘坐慢悠悠的公共电车上路,因为大田这里出租车很少。
亚细亚的和风、黑眼睛和古典的建筑让我伤感,我使劲儿捏着老木的肩膀。他没理会。我们很快到了。
浩男的妻子和一位年轻男人正在家里闲聊呢,因为茶几上有酒杯和几个碟子,一堆小豆蔻壳儿。那年轻人看见我们有点惊慌。
老木瞧瞧小伙子,脸慢慢地红起来。我拉住他,坐在沙发上。
浩男太太,名叫粉姬的,神色很镇定,她也没倒茶,只是淡淡地问:“浩男让你们俩来的?他呢?” “他死了。”老木粗声粗气地说。
粉姬吃了一惊,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在半分钟里变化了几次。那个小伙子轻轻地拉她的手,而她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你走吧。”她简单地说。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起身就走了。
我把东西都拿给她。她摸着那些洗干净的袜子、小本子,若有所思,最后微弱地叹息了一声。
老木说:“浩男一直很努力工作,他是营地里最卖力气的一个。”他这么说的时候,那语气似乎是在责备粉姬。
粉姬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去。也不让让我们俩,她就这样又连喝了两杯。我们注视着她,她是个怨妇、公主和坏女孩的混合体。
“抚恤金和预付的薪金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我低声说,毕竟她是浩男的妻子。
她点点头,终于抽泣起来,用手帕掩住了脸。老木的眼神和蔼了一些。
“他有什么话给我吗?”她问。
我说:“他最后留下了话。他说他对你很抱歉,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要你再找一个可靠的好人。”
粉姬轻轻摇着头,把腿蜷到了沙发里面,脸搁在膝盖上。
“后来,他要我们抬着他到外面去,他想看看星星。我们把他抬出去了,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我慢慢地回忆着,“小行星旋转着,我们用靴子底下的电磁钩挂在岩石表面安装好的轨道上。浩男说:‘我找不到地球,可是星星多好看呀。’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粉姬又哭了。她喃喃自语:“星星多好看呀……”
这并不是浩男的最后一句话。这次骚乱的幸存者都记得很清楚,一辈子也不会忘——他最后的话是:“日你娘!还没完哪?”
这句话是和着血沫子一起喷出来的。当时高压电有点故障,队长连着两次都没把浩男电死。第二次,他左边肩膀都被烧焦了,冒出烟来。他醒过来之后,又哭又喊,说了那句话。谁也不敢再去看他那张脸,队长最后用枪打死了他。
我还要说,浩男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还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但当贝克追上去抓住他的时候,他不应该那么狠,不应该把贝克从缆索上推出去,更不应该在贝克伸手向他求救时,冷酷地置之不理。
何况这里还牵扯到李唐的死。
好,起码最为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粉姬认可了浩男的死讯,接下来必须告诉她详细些的情况。
“他想你,”我简单地说,“他有时候要放弃营地里的轮休,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希望能找到地球。” 粉姬望着我,开始认真地听。
我继续讲:“一颗流星打中了他。这种机会非常非常小,大概只有千万分之一。但是它确实打在浩男的头上,头盔裂开了,浩男受的伤很重。”
“他流了很多血?”粉姬沙哑着嗓子说。
“血倒没流多少,可是内伤很重。他可能会感觉到一点头痛、眩晕,但多半时候是在昏迷当中。我们围着他,他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没受什么罪。”
“可是他不在了,”粉姬说,“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从浩男家里出来,我想尽快办完这次差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老木对我说:“那年轻人肯定是她的情人,这女人!”
我心里替浩男难受,嘴上却激烈地说:“你让她怎么办?一年里有六个月见不到自己的男人。何况那个青头儿萝卜也许是她的表弟,也许是个邻居,也可能是修水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个女人哪。”
“你什么时候把女人弄懂了?”老木闷声说。
我们乘车来到浅水湾,正好赶上当天下午那班高速列车。
车厢里安静而明亮,很难想像列车正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穿过海底隧道。服务小姐送来了饮料。我们像乡巴佬一样每样都尝了些。
“这就是生活!”老木突然像哲学家似的感慨了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就是生活?”
老木说:“我是说,现在这样,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里,喝美女送上来的饮料,这也是生活;像咱们那样,在狗窝一样的舱里一窝三个月,那也是生活。”
我没说话。
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儿,车已经停了。
外面就是我的老家:山东蓬莱,这个曾经在传说中是人间仙境的地方。
我带着老木出了车站,在街上买家乡的烤大虾请他吃。他老老实实地称赞了一番,称赞大虾,不是我。
其实,我离开这里才八个月,却觉得仿佛阔别多年了一样。身边晃过的鲜活的面孔和厚重的语音令我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坐上由高大的司机开着的电车,我们往李唐家赶去。
车窗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清新,路旁有了一群群的牛。老木出神地瞧着,我敢说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牛。他是个典型的空间技工。
下了车,往那条两旁夹着参天白杨的乡间石子路里一拐,过一座木桥,七只大白鹅气昂昂地叫着示威般从我们脚边摆过去。再向右拐……我嘴里念叨着。老木没出声,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
“恐怕这儿就是,我也说不太准。”我指着前面木栏围起的大农庄说。
我们推开栅栏门,踌躇地走进去。阳光照着大片草地,远处有一排矮房子。
“有人吗?”我喊着。
这儿静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微风拂面,我听着树叶哗哗地轻响。
老木有时候也要说点挺有学问的话,这时他揪了根草嚼着,叹息说:“要是这儿就是李唐的家,那他何苦去那鬼地方卖命呢?”
“年轻人的热情……”我说,“咱们不是也受过宣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