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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亭站在江边,吸纳着水意盈然的空气,沁人心肺,眺望的目光停留在一处水榭亭上。
水榭亭与岸边离得并不远,所以能看见亭中人头攒动,多是风流倜傥的青年的子弟——也只有这些贵公子们,才会一大早附庸风雅、凭栏悼志,吟着不知所云的辞藻。
换成风花雪月,也许会吟诵得更顺口些吧?
不无讽刺的想着,目光却被一道人影吸引。
氤氲的水气,都阻隔不了魏东亭打量的目光,那人长身玉立,风流俊秀的模样,不逊色于亭中任何一人,雍容的气度,想必是出自名门。
然而,引起魏东亭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人静静伫立,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纵,也不似长居深院的文弱。
如果他说,那人身上的傲然几欲入画,会不会很可笑?
“那是哪家的公子?”
“爷说的是靠窗的那位?”
魏东亭微微赞许的点头,跟他久了,小童的眼光见长。
小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人似乎察觉到打量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侧首,眸光流转,竟是说不出的犀利,岸边之人几乎被惊到了。
“那是纳兰家的公子,文采极好,却在去年殿试前大病一场,所以离了京来江南散心。”
如果说方才只是惊讶,现在是真的怔住了,怔然片刻,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言喻的惋惜。
“明珠家的公子…可惜了…”
“爷说谁可惜?”
魏东亭不答,再次将目光投向水榭八角亭,纳兰已经不站在那了,被身边的朋友叫住,加入热闹的研讨中,举首投足似乎与那些世家子弟没什么两样。
如果不是方才的惊鸿一瞥,魏东亭也许就被瞒过去了,如果亭中众人一般,识不出那人眉宇间淡淡的冷漠与疏离。
明珠是权臣,康熙帝放任其坐大的同时重用索额图,自然有他的道理,康熙帝需要有抱负有作为的青年子弟为他效力,而这些子弟,必须远离朝中党派、权谋,最好没有后台,没有退路,才能完全效忠皇帝。
若是一般的世家子弟,也许可以破例。
而明珠和索额图,都是朝廷权势旋涡的中心——康熙帝亲手制造。
纳兰的背景,注定他的仕途惨淡。
脑中再次闪过那道犀利的目光,如此良玉俊才,当真是可惜了!
魏东亭的身影微微一颤,似乎方才吸入的水汽直到此刻才抵达心底,而他也忘了,初秋的清晨,还是有些寒意的,更忘了,江南的山水再美,毕竟不是京城,不是他生长的家园。
“爷?”
“走吧。”
再多待一刻,他会动摇。
他会忘记此行江南的目的…
他会忘记康熙只要家世简单的青年才俊…
可惜了…。
康熙十五年,满清正黄旗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殿试中名居二甲第七,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
“纳兰今后就随侍在朕左右,朕一定不会亏待明珠大人的掌上‘明珠’!”
随着青年天子打趣的话语,朝臣传出隐约的低笑,大殿中原本凝固的空气,顿时有几分松动。
康熙面带微笑的注视着垂头听封的青年,守礼的举止赢得皇上些许好感,而此刻的纳兰却没有成为众人焦点的自觉,仍是沉默着低头不语。
若是在构思谢恩之词,这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康熙暗忖,目光扫过小心陪着笑的明珠,随着沉默的延长,那笑容已然挂不住了。
有点意思。
看来这个纳兰性德并非其父的应声虫,事情和起先的假设不太一样,这种难得偏离预测的情况,让康熙提起了几分兴致。
渐渐的,朝臣们开始察觉到异样,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是已,当这片寂静被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时,每一个字句都分外引人注意。
“臣请辞。”
当那个始终垂着头的青年终于抬首,康熙最先注意的不是他的话语,而是那个人的眼睛,如清幽的潭水般能吸纳万物,却暗含着一分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不相符的犀利,这让康熙有片刻的恍惚。
杰出的青年天子,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更多的分心,面对年青臣子直率的顶撞,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纳兰何故请辞?能告诉朕理由吗?”
有商有量的话语,却并不是询问的语气,只传递出‘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这样的讯息,八岁登基,十六岁智擒鳌拜,二十一岁不顾满朝文武反对毅然下令撤藩的青年天子,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当他撤去面上的温和,即便是资格最老的重臣,也会不由自主地敛住呼吸。
纳兰自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但他周身上下、包括睫毛也没有半分震动,幽静的双眸深不见底,就好似所有的压力都先一步被眸中的睿智化解,传不到这个人身上。
“臣恳请皇上调阅臣的答卷,再做定夺。”
康熙注视的目光都好似都溶入水中,与常人不同的反应勾起他更大的兴致。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皇上!”
纳兰浑身一震,眸中首次闪过不安,康熙刚才所吟的那句话,正是他十八岁时所作的《浣溪纱》,这首词流露出对往后人生的憧憬——情怀有所寄托,抱负有所施展,是在家中后园观赏时的游戏之作,知道这首词的人并不多,金銮殿上的皇帝是如何知晓的?甚至能熟练的吟诵?
高高在上的皇帝,耳目通晓至如此地步,几分被人窥视、洞察的不安,在心底泛过。
“纳兰是风流才子嘛,名满京城,朕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臣惶恐。”
“还是说陪在朕身边,委屈纳兰了?”
“臣不敢。”
随着青年臣子由傲然转为不安,康熙的笑容越发深刻,眼中却闪过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索然,那是一种因对手不够分量升起的扫兴——盛名远播的纳兰公子,也不过如此。
事情就在君臣无声的较量中落定,一边的司仪高声唱出下一个人的名讳,康熙也将这一小段插曲扔在脑后,考查大殿中的学子,暗自计较着何人可以为他所用。
“表哥,你可吓坏我了。”
随着一句嘤嘤软语,一道粉色的身影让刚刚回府的纳兰眼前一亮,温柔的接过玉人飞奔的身影,轻笑道。
“惠儿是何时来的?也不和表哥说一声,是想给我惊喜吗?”
“今儿刚到,怎么?不告诉你就不能来了?”
貌美如花的少女,乖巧的靠在他身旁,迷恋的目光片刻不离纳兰俊秀的脸庞。
“看这话说的,口角真是越来越伶俐了,我这做哥哥还有何威严可言?”
“你就知道凶我。”
惠儿不依的皱皱鼻子,娇俏的模样,让纳兰莞尔,几句闲话过后,才想起她先前的“指控”。
“我几时凶你了?又几时吓你了?”
闻言,惠儿笑容微敛,直直看向纳兰,美目中难掩担忧。
“我听说你在朝堂上请辞的事了。”
“惠儿还真是消息灵通。”
“表哥怎么有那么大儿的胆?”惠儿不理会他打哈哈的举动,“若是皇帝真怪罪下来…我想想都觉得后怕…”
“惠儿想说什么?”
纳兰不再避开话题,直视眼前既是爱人,又是知己的红颜。
“我想说…”惠儿抬首看了他一眼,有片刻的犹豫,“表哥三年前不是都知道了吗?又何必…”
“何必出言顶撞?”纳兰的笑容已有几分苦涩。
是的。三年前就已经知道了,知道无论自己有多高的天分,多大的才学,在皇帝眼中,他只是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叶赫那拉氏这个姓氏的继承者,进士出身,却给他武人封赏、侍卫之职,既是对家族的安抚,也是对高居相位的父亲——纳兰明珠的监视。
正如三藩加封前将子侄送入宫中为质,他,纳兰性德,即便被推举为青年才俊之首,一旦入宫,也逃不过为质的身份;正因为他三年前就已知晓,所以才会在中进士后,称病不参加殿试,又逃得三年的大好韶光。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十八岁那年,还会傻傻的幻想着,以康熙的英明,必然会赏识他凌云之才,助他实现为国为民、报效朝廷的毕生志愿;而今看来,不过是痴人梦话罢了。
梦想一旦被现实的残酷打破,那些豪言壮语,就显得愈发可笑,所以当康熙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出那半阕词时,他几乎乱了方寸,陡然间掀起尘封已久的钝痛,刻意营造的恃才傲物的假象,差一点就被戳破。
“表哥,你怎么了?”
担忧的软语将纳兰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出,正对上惠儿关切的双眼,在这片熟悉的温柔中放松了心绪。
“惠儿听闻的纳兰性德是怎样一个人?”
“是个清傲不羁的风流才子,总喜欢结交些奇人异友。”
“如果我摆出恭谦顺从的姿态,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惠儿怔了怔,顿时明白了纳兰的意思,却仍是无法释怀。
“可是,你即印证传言中的放旷不羁,那些打压的手段很快就会落在你头上,皇上不可能容忍一个侍卫的傲气。”
“总比他认定我‘心计深沉’要好吧,”纳兰笑得有几分无奈。
张扬在外的锐气是可以打磨平的,与性命无碍;如果被视为心计深沉,在帝王心中凭添一根肉刺,那他就要时刻提防着自己的性命了。
“表哥,我好怕你出事…。。”
伊人的软语,好似一股暖流,冰冷的心田也抹上一层温度。
纳兰伸手将佳人搂进怀中,轻声保证道。“惠儿还没嫁过来呢,我怎么舍得有事?”
刻意的调侃果然逗乐了怀中人,反手将他抱得更紧。
怀抱着佳人,凝视的目光透过层层树影,草长莺飞三月天,春日明媚的韶光,能开到几时?
“现在是什么时辰?”康熙从繁重的公文中抬首,轻揉着额头问向一边的公公。
“回主子,现在是未时三刻。”安公公一边答着,一边识相得替皇上捶背松骨。
“今儿当值的是谁啊?”
“回主子,是皇上钦点的三等侍卫。”
“明珠家的纳兰性德?”康熙微睁了眼睛,似乎提起一丝兴致。“去,叫他进来给朕磨墨。”
让近身侍卫做这等琐事?安公公有些吃不透皇上的意图,行动却不敢有片刻耽误。
“奴才这就去办。”
弹指的工夫,身着簇新侍卫服的纳兰性德,跟着安公公进了御书房,依礼向康熙跪拜,待康熙叫他起身后,不发一言的上前,悬腕磨墨。
康熙靠在椅背上,享受安公公的服务,除了手捶肩头有规律的轻响,再没有别的声音,淡淡的墨香在室中散开。
“安公公,跟着学学,才子做事就是有规矩。”
辨不明情绪的声音响起,纳兰和安公公心中同时一凛,康熙半眯的双眼正落在纳兰悬腕处,顺着那道目光,纳兰这才注意到拎衣袖的举动的有多么不协调——他此刻穿的是收口的侍卫服,不是惯穿的长袖儒服。
心思转了几转,顿时明白了康熙暗讽的话语,正要开口解释,一边的安公公的话语更快一步蹦出。
“回主子,纳兰公子可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啊,我们这等下人又如何比得?宫中的礼数规矩,大才子自然是不必理会的。”
“纳兰果真是不用教的?”
“臣知错。”
明知是蓄意挑刺,纳兰仍是垂了眼敛,低声认下毫无头绪的错。
“放肆!你一个小小侍卫,竟敢在皇上面前称臣,这是谁叫你的规矩?”
自皇上叫纳兰进屋起,安公公就在揣摩帝王的意图,太监总管,心思何等玲珑,片刻间已经察觉出康熙有意刁难的意图,立刻顺着皇上的意思,给这个新进的侍卫一个下马威。
“纳兰知错。”
“什么纳兰不纳兰,管你是什么公子俊才,到了这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宅心仁厚怜你有几分才学,你就忘记自己奴才的身份了?”
见康熙默不做声,安公公愈发认定自己是逢迎对了,面对纳兰时就越发声色俱厉。
“还不去给皇上请罪!”
纳兰抬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帝王,眼中闪过不知名的绪光,轻放下手中的什物,移到台阶下,依礼跪拜,朗声道。
“奴才不知礼数,奴才给皇上请罪,请主子不要和奴才计较,原谅奴才。”
折辱的目的达到,康熙却微皱眉——这一连串的奴才从他口中蹦出,怎么就听着那么刺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