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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浅浅的笑着,双手握拳,大拇指并在一处,比画出一个让纳兰熟悉到心惊肉跳的动作。
“喏,这可是你教的哦!”
无法从震惊中回神,纳兰直直得看着他,面前的人突然恍惚了起来,入宫以来,一直苛责挑剔的康熙,一直冷眼估量,随时可能他推入某个万劫不复的旋涡中的帝王,以温和的外表掩饰自己冷酷无情,让纳兰打从心底抵触、又不得不小心应付的帝王……
原本看得十分清晰的帝王,在喊出那个奇妙的称呼后,突然变得面目模糊,支零破碎画面在脑中闪过,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与面前这个人交替出现,不停旋转着,转得他头昏眼花,无法自已。
“你…既然……又为何……”
纳兰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会组织不好语言,而那呢喃的话语,飘渺、遥远得好似不是出自自己之口。
“你是问,既然朕记得你,又何以那样的待你?”
康熙扬眉轻笑,似乎很高兴见到他难得的慌乱,没了那层冷漠的恭谦,这个人慌张惶恐又极力掩饰的模样,如小时候一般可爱,康熙几乎要兴起摸摸他额头的冲动。
这个念头很快被压下,康熙只是轻抚着下巴,带着抱怨的口吻向他解释。
“如果有一个被你宠若幼弟的小家伙,只不过短短十年光阴,再见面时就装作不认识,”说到,康熙的笑容又深了些,接着道。“你也会跟朕一样生气的。”
纳兰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像是做了一个极为荒谬的梦,梦醒时分,偏又发现这个梦是真的
“微臣…微臣……”
纳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熙看着他,这些天来,纳兰熟悉的尖锐完全不见了,年青的帝王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容若啊容若,你把朕那个可爱的小家伙藏到哪去了?”
“恕微臣提醒,皇上只比微臣大一岁,十年前也是‘可爱的小家伙’!”
纳兰忍不住反唇相讥,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
康熙却是打定主意‘反常’到底,听了他的话,不但不恼,反而是眼睛一亮,走过去拉起纳兰转着圈打量。
“让朕看看…”康熙一边打量,一边啧啧有声的感叹道。“那个小家伙,好像还在嘛。”
纳兰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上…别逗微臣了…”
抑不住的笑意,身体也跟着轻颤,这一刻,君臣间的隔膜荡然无存。
康熙笑着将他按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嘱咐道。
“再睡一会儿吧,朕知道你累了。”
纳兰抬首看着他,眼中闪过不知名的情绪,却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车厢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着波斯进贡的长毛毡毯,纳兰略一犹豫,接过康熙递来的薄毯,摊开盖在身上,然后在软垫上躺下。
“睡吧,晚膳前朕会叫你的,不用担心。”
之前短短的假寐,非但不能解乏,只让身体陷入更渴睡的境地,架不住阵阵疲倦,纳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康熙看着陷入层层软毯中的纳兰,纳兰的脸很秀气,长长的绒毛衬得那脸越发显小,康熙注视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片刻后,坐回自己的软椅,闭目养神。
纳兰转了转身子,半侧的脸被绒毯遮住,看不清表情,是已,康熙并没有看见他唇边一抹冷笑。
先是整治作践,达不到目的便用温情攻势,殊不知方才交谈时,强扯出来的笑容始终未抵眼底,生硬得可笑。
纳兰可以为生存折腰,却没兴趣受人愚弄!
久久未眠,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梦里的纳兰觉得很冷,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不断倾泻而下,一股一股渗到心底。
而在梦中,他的身体和灵魂好似可以分离,他觉得自己一直在飘,飘过水榭歌台,飘过春夏秋冬,飘过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纳兰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大声念着豪气的诗篇,圆溜溜的眼睛中透着股儿认真劲,越发显得稚气可爱。
他知道那是被父亲送进宫做伴读的自己,刚刚过完八岁生辰的孩子。
他看到哪个孩子眼中透着浓浓的渴望,对知识、对武功、对未来的渴望;他还看到那个孩子眼中单纯的钦慕,整日跟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好像什么都懂的小皇帝背后。
他看到两个纯稚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小容若很认真的在学,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赶不上那个小皇帝的步伐,那个只比他大上一岁的哥哥,以更快的速度成长着,他越是努力,不懂的东西就越多,而那人的眼神越来越复杂,笑容也越来越少。
他听见那个人对他说。
“冬郎,你愿意帮我吗?”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他一直想赶上那人的步伐,而此刻这个人向他求助,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都是有用的。
“我想除掉一个人,需要一些帮手,我希望你来帮我。”
容若没有问康熙想除掉谁,那不是他关心的,他只知道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中,自己的武功是最好的,康熙要他教其他的孩子,他就去教,皇帝要他帮忙,他就给他出谋划策。
他们筹备了很久,但没想到那一天真的降临时,会是那样的血腥和残酷。
康熙要除的人是辅臣鳌拜,以教导少年伴随蹴鞠为由召他进宫,当他来到少年们玩乐的地方时,这些名为伴随,实为近侍的少年一涌而上。
鳌拜是经验丰富的武官,明白少年天子的计谋后,毫不犹豫的展开反击,平日训练游戏的偏殿立刻变为修罗场,少年们大半死伤,空气中血腥味一直弥漫在记忆最深处,溶入骨中,抹都抹不掉。
当这个强横的敌人被按倒在血泊中时,活着的只有容若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少年,康熙一击即中,兴奋之余,却是连夜将他们送出宫。
容若还记得康熙跟自己解释,说是怕控制不了局面,保全不了剩余的心腹,所以要将他们送离宫廷避难。
实情为何,容若已经无从分辨。
待知道除他之外的少年,都在出宫后死了个干净,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时的容若只是怔怔得注视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康熙,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那一刻断开。
当他站在宫门外时,已是夕阳西斜,街道中飘起蒙蒙细雨,冰冷的雨水唤回少许理智,容若这才想起来,他还有家可以回。
然后,他飞奔了起来。
适才的血味太过浓重,他急需阿玛和额娘的软语温言,抚慰他饱受惊吓的心灵,但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在他奔跑的尽头,另一场更可怕灾难正等着他。
雨水打湿了少年的衣襟,泥水溅脏了雪白的衣摆,这一切少年都浑然不觉。
他只是不停的跑着,胸口越来越闷,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
当他一阵风似的冲过大门,窜进正厅,端坐在大堂的爹娘,吃惊的看着乖巧有礼的儿子,气喘嘘嘘的出现在眼前。
乍见熟悉的亲人,容若的眼睛开始潮热,他只想扑到父母的膝下,向他们哭诉所受的委屈、惊吓。
但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他滚到眼边的泪水生生逼回。
明珠没有问他遭遇到什么,也没有问他是否出了大事,而是用责难的眼光打量着犹自喘息的少年,沉声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火热的心凉了下来,如果说以前的容若不谐世事,但从方才修罗场侥幸逃离的纳兰,好像在片刻间变得眼目清明,能看见许多往日看不见的事物,此刻的他分明在父亲眼中察觉到一丝难以形容嫌恶,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引以为荣的儿子,而是一件失败的作品。
“玄…皇上叫我回来的…”
他本来想说玄烨,他跟康熙相处时候,都是这么叫的,可在话出口的那一刻,突然想起那人已经是陌生人,不是他的玄烨哥哥,而是一个陌生、冷酷的帝王。
“你做错了什么,被皇上如此狼狈的赶了回来?”
如果说第一句话,容若还可以假装是父亲在掩饰对他的关心,此刻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已经清楚的表达出,父亲关心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他以不体面的方式跑回来的这件事。
容若有些眩晕,身体也跟着摇晃,好似直到现在,才体会到方才那场雨是多么的冰凉。
他的沉默,被明珠视为默认和心虚,于是,明相的脸色越发难看,一抖手,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容若面前,尖锐的碎裂声似乎能毁灭一方天地,容若从不知道——瓷器碎裂的声音会是那样的惊心。
“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送进去,你倒好,居然被赶了出来,你把纳兰家的脸面都丢干净了!”
容若只听见大脑“轰隆”一声,满身的鲜血都往头上涌,眩晕的几乎站不稳身子,熟悉的厅堂突然扭曲,陌生的让容若再不认识。
他在沉默中抬首,晶亮的双眸望了眼暴怒的父亲,抿了抿双唇,扭头向外跑去,只留给他们一个倔强的背影。
“你滚!有本事滚了就不要回来!”
耳畔传来的声音,异常遥远。
容若从家中跑出的时,甚至没能换下一身湿衣。
他只是垂着头,发力奔跑。
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他只是一直在跑。
持续的、不间歇的跑着。
蒙蒙的细雨已经转为瓢泼大雨,猛烈的雨水打在脸上,不仅冰凉,更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痛,街道在雨中变得模糊,天也晦涩的看不清楚。
容若不停跑着,衣杉尽湿,发丝散乱。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后面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恍惚中,他似乎去过几个朋友的府邸,那些在宫中交情极好的世家子弟,却是讥笑着,将一身狼狈的容若重新赶回雨里。
“你以为你是谁?”
“你若不是纳兰家的公子,就根本什么也不是!”
容若其实很解释,想解释他只是从家中跑了出来,并不是和父亲断绝关系。
可是冻得发紫的双唇,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有眼睁睁得看着自己,被那些玩伴奚落,赶出府门。
原来心痛到极点就不会再痛了。
天都塌了,地都裂了,这一点痛又算得什么?
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长街上徘徊,游魂一般,曾经晶亮绚丽的眸光,一夕泯灭。
原来,一夜长大,是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胸闷欲裂,纳兰自梦中惊醒,没有尽头的绵雨,奔跑的少年,全都不见了;暗淡的光线,华丽的车厢,四周游动着淡淡的熏香。
恍如隔世。
“怎么了?看你满头是汗。”
纳兰怔怔的扭头看向端坐的帝王,拜那句冬郎所赐,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又被开启。
痛楚来得毫无预兆。
康熙放下了书稿,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用关切的目光打量这个神色怔然的臣子,轻声询问道。
“做噩梦了吗?”
纳兰看着他,轻摇了摇头,他此刻很想大笑,而他也确实笑了出来,只是那笑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惨淡。
噩梦有什么可怕,我一直生活在噩梦中,哪里还会再怕?
英明的君王啊,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纳兰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信仰崩溃之后,纳兰已不是当初的容若,更不是那个纯洁无知的冬郎。
失魂落魄的容若被额娘找回了府中,大病数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做一个整日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败家子,在父母彻底嫌弃和绝望目光下,安享着旁人无从理解的自由。
要么就接受这个真实的生活,听从父亲的安排,为纳兰家族、为叶赫那拉氏效力,奉献一切、牺牲一切,然后顶着雍容华贵的浊世贵公子的光鲜外表,慢慢烂死于名利、权势融合的泥潭中。
病中的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就这样一病呜呼、英年早逝,如果这样做,至少他不用再去烦恼。
可是他到底还是纳兰性德,是叶赫氏的后裔;他的曾祖父金台什是明朝忠臣,当满族首领努尔哈赤兵起建州时,金台什不顾与努尔哈赤的姻亲关系,坚守城池与这个妹夫顽抗到底,兵败之后于城自焚而亡,死不称臣。
纳兰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烈性的血液,他挣扎,他不甘。
如果生存是一项考验,残酷的争斗就是一场挑战,他,纳兰性德怎么能在战争没打响之前,投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