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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自然不会拒绝我的劝说,他略一沉吟道:“帝姬此话令贫僧顿开茅塞。诚若帝姬所言,不仅是宋施主的机缘,亦是清凉寺的机缘。”
说罢有小沙弥引了宋怿沣进去。在他跨进山门前的一步,他转过身来,淡然对我说:“谢帝姬成全。”
我看见他沉静的面容,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四处那样静,连远空飞鸟的翅膀割裂空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声音细小而锋利,过去我从没有听过。阳光无遮无挡地洒下来,好像浅金色的薄纱,把他笼在梦寐般的光辉里,如雪似霜,明光灿烂。
他的衣袂滑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消失在佛门内,如秋叶落索于尘土转瞬不见。
方丈说:“帝姬一路劳苦,请先往禅房休息。”
山路高远的确走的有些累,可是我无心休息,对方丈说:“这位宋施主可是要去受戒么?”
“是。”
“孤从未见过受戒,有些好奇。不知方丈能否带孤前去观戒礼。”
“自然可以。请帝姬往三世佛殿。”
我遣开扈从宫人,只带了芷儿串珠二人由方丈陪着进去。
清凉寺内建有大雄宝殿、三世佛殿、观音殿、四大天王殿、地藏殿、钟鼓楼等,颇具规模。大雄宝殿供奉着六皇叔的灵位香火,因此寺中的一般仪式都在次殿三世佛殿举行。殿内供奉着汉白玉释迦牟尼,两旁排列着十八罗汉,宝像庄严,端庄肃穆。风乍起,佛殿上悬着的檐头铁马玎玎做响。
他已跪在佛像前,脸上漫起夙愿得偿的一丝欢喜与激动。众僧低声诵念佛经,戒刀过处,他蓬泽的黑发丝丝委落于地,在落进大殿的阳光下闪烁着七宝琉璃般的光泽。
指尖忽然漫上揪心的疼痛,我惶然的回顾四周,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身上。梵音四起,檀香缭绕。是我,亲手帮他扣开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门扉。
方丈亲自用香在他光洁的头皮上点了朱红九点,有皮肉的焦糊味道,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安然承受,静若水仙。
方丈说:“红尘已在你万丈身外。以后你就叫‘持逸’。”
他目光如收起洁白羽翼栖息的鸽子,澹泊道:“持逸知道。”
串珠和芷儿对这戒礼实在毫无兴趣,只打量着那些描绘精细的佛像。我趁人不注意迅速捡了一束他的落发在手里,紧紧的攥着,默默走了出去。裙缦拂在地上沙沙做响,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装束,因是祭祷要着素色简服,因此身上是素白短襦长裙,配一个银丝线绣莲花荷包,半臂外挽着雪绡纱,素白似昙花初露。
我忽然想,他和我,是一色的白衣翩然。
攥得久了,手心沁出汗来,只滑腻腻的,我悄悄把他的一卷头发放进荷包里,若无其事走进大雄宝殿举行佛事。
(五)
傍晚回到宫中陪着母后用晚膳,皇兄亦在。因近了夏日,殿中花瓶多插着新鲜折下的雪白栀子花,一室清芬盈盈。我望着那雪白一色,心中忽地一突,脸颊就热了起来。
三人一同用饭,母后看着案上一盘鹌子水晶脍,略低了低声对槿汐姑姑道:“那是灵犀喜欢的,着人给她送去琅华殿罢。”众人闻言俱是一愣,只默默低头吞着饭粒。
槿汐姑姑不敢接话,只好陪笑道:“是。”说着一边向皇兄使眼色。
皇兄陪笑对母后道:“母后说的是。只是灵犀素食已久,恐怕已经不爱这些吃食了。不如,让御膳房做些别的送去飞霜殿吧。”
母后一愣,也只瞬间,依旧微笑道:“可不是哀家糊涂了。总以为还是琅华殿里的灵犀。罢了,拿些子蔷薇豆腐送去飞霜殿罢。”槿汐姑姑应了“是”,吩咐人收拾了蔷薇豆腐下去。蔷薇豆腐旁边是一碟子碧糯佳藕,原也是姐姐喜爱的。我知道,母后是故意避免送这道菜去,怕姐姐触景伤情。碧糯佳藕,“佳藕”音同“佳偶”,在姐姐面前是提也不敢提的。
虽是面带笑容,三人心中俱是感慨怅然。琅华殿,早已闭锁许久,怕是结满蛛网,灰尘厚积了吧。姐姐,也早已不是琅华殿里赏花吟诗闲适度日的姐姐了。
而母后,纵使保养得宜,容色不减当年,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我心下难过,如今母后膝下,只有我与皇兄,我更要好好孝顺母后才是。
饭毕半晌,又陪着母后、皇兄一起品尝堇妃新进的一味花茶。堇妃向来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是皇兄身边第一得意的妃子,如今又近临盆,怕是产后即要晋封贵妃,最不济也得是一个贤妃。母后与我也甚是喜欢她。因堇妃快要生产,连晨昏定省也免了。只是她孝顺母后,精心烹制了一味花茶为母后消暑尽孝,因此母后格外喜欢。
我本就怀着心事,现下更是不好受,沉吟着品着花茶也如清水一般无味。母后瞧着我笑吟吟道:“哀家的芊羽像有心事呢。”
我强笑掩饰道:“儿臣哪里有心事,母后就爱取笑。”
母后笑着对皇兄道:“皇帝瞧瞧,还未出阁就晓得要瞒母后心事了。”
皇兄亦是微笑:“母后勿要见怪,女儿家大了,总有些藏在心里的事。”
我红了脸,瞪皇兄一眼,对母后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只是,儿臣今日做了一件事,儿臣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你且说了听听。”母后鼓励的看着我。
“儿臣今日在清凉寺准了一人做和尚。”
“哦?”母后颇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下去,“可是他是京中的才子,却一心向佛在清凉寺外跪求了三天。”
皇兄道:“准一心向佛的人入佛门。芊羽,你并没有错呵。”
母后点了点头,“那么,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宋怿沣。出家的法号叫‘持逸’。”
“哦。”皇兄语气中颇感吃惊,看向我道:“宋郎君?!”
母后道:“皇帝也知道这个人么?”
“是。”皇兄答道:“此人是京中的才子,才冠三梁,风华绝然,人称‘宋郎君’。”
“唔。”母后的目光微有锐利之色,“既是才子,怎的流落民间不归入朝廷,这是皇帝和丞相的过失啊。”
皇兄听得母后语气不对,有责怪之意,忙起身应答道:“丞相素闻其名,曾三顾访之,奈何宋怿沣无心仕途,只一心研究佛理。”
我忙替皇兄解围道:“宋怿沣一心向佛,怕是勉强也是无用。儿臣私心以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也是无量功德。”
母后这才神色和缓道:“这也罢了。只是皇帝,今后若有才子能人隐于民间,皇帝应学刘备三顾茅庐以示诚意而非派遣丞相,才能使朝廷人才济济,振兴我朝。”
皇兄肃敬听了。母后又对我道:“芊羽。今后行事必要瞻前顾后,不许再这样轻狂了。”母后想了想又道:“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从小沙弥做起。明日着人去和清凉寺的方丈说,让持逸好好历练些罢。”
母后虽是不苟言笑对我们说话,我却不像皇兄一般,依旧搂了母后撒娇,直把她哄得又笑起来。
帝姬的生活其实与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闺阁生活一般无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后请安、探望诸位太妃、与皇兄的妃嫔闲话,长日寂寂无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鱼儿作乐,间或去上林苑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系着金铃,飞上去再落下来,铃铛便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暖风轻轻柔柔拂过脸庞,花香浓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风舒展,像灵犀姐姐清秀温柔的眉眼。
只是再好玩,也经不起日日重复同样的事。
槿汐姑姑见我百无聊赖,笑劝道:“帝姬长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可好。听闻民间女子出嫁前都要自绣嫁衣或是做些绣件馈赠心爱之人,帝姬金枝玉叶自然不必亲自动手,只是做些刺绣女红不但可以打发辰光,将来见了驸马有所馈赠也可显示帝姬兰心慧质,与驸马情深。”
也不知何故,无端就被这几句话打动了。
女红自然是不生疏的。终日无事,唯一烦恼的只是要为绣架上的芙蓉配金丝线还是银丝线,抑或是荷叶绣青色还是碧色。
树影间隐约有了新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芳菲殿中,更显得宁静。
窗外的芭蕉舒展开青脆欲滴大片叶子,竹帘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绣架上,本就绚丽多彩的颜色越发缤纷灿烂。一针一线绣出交颈鸳鸯并蒂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选了这个花样,莫名就觉得它好看。
那日绣院的掌事姑姑见我选了这个,喜孜孜地笑:“恭喜帝姬。”这才恍然想起鸳鸯的意思,脸颊便泛上了红晕。
鸳鸯的毛色极是灿烂光华,用足了一百六十三种颜色的丝线。不厌其烦地比了丝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旁人轻易碰也碰不得一下。
串珠笑道:“难得见帝姬静下心来好好绣花儿呢。”
绣得眼睛发酸,扭扭脖子转头去看窗外那一树芭蕉。芭蕉上积着的露水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洁白,“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惊得芭蕉叶上的露水“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那洁白羽毛的小鸟儿……洁白的……心思忽然随着那小小鸟儿飞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阳光下,恍惚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悠悠一晃。
交颈鸳鸯并蒂莲,光艳色泽华美如霞。堇妃来瞧我时笑道:“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帝姬绣这鸳鸯锦可是要拿来做枕头么?”
我略略羞涩,道:“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堇妃笑得温和而体贴,“驸马当真是好福气。尽日无云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先贺喜帝姬了。”
我的驸马,是楼归远罢。想到此,我微微黯淡了神情。
然而,谁堪共展鸳鸯锦呢?
日日绣工做得华丽精致,忽然有一天腻了,推开绣架道:“去清凉寺。”
理由自然是祈福。即将要出嫁的帝姬多去祈几次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宫里有专门做法事、祈福和诵经祝祷的通明殿,我却是舍近求远。
芷儿疑惑地看我一眼,道:“清凉寺路远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
我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还不是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
芷儿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后、叫人去准备。”说罢转身出去了。
(六)
清凉寺依旧清凉。
方丈迎候在山门外,我和颜道:“方丈多礼了。孤下降前会常来清凉寺祝祷,方丈不必每次都这样郑重其事。劳师动众反而让孤于心不安。”
方丈颔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躯老衲不敢怠慢。”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说:“孤会在清凉寺小住两日祈福,一切请方丈安排。”
禅房精致整洁,虽然简单,倒也雅致不俗。禅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鱼游浅底,池畔两株参天的菩提树,鸟鸣啾啾,日日听着晨课晚钟,倒也十分清净自在。
见持逸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每日晨课晚钟或是一日三餐时,都能见到他走在一列僧侣中,姿态安然而超脱。
心头有莫名的悸动的欢喜,不晓得是从何而来。我忽然觉得,逸,那是个很好的字眼,极合他。
只是,我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那几日,开始下雨。极小的雨,在夏日里下得人闷气,我便有些不高兴,整日懒懒的。
串珠扇着一把蒲扇,坐在我足边抱怨道:“日日价吃素,口中淡得没有味道。”听我不说话,又道:“帝姬不想念宫中的饭食么?御膳房零公公的螃蟹酿橙和香酥鸭子做得最好不过,帝姬不是最喜欢了么?”说着扑一扑扇子,道:“这里这样热,宫中可到了上冰的时节了。”
她有意无意地挑动起我的食欲,和着这闷热的天气。我知道她想催促我回宫了。
然而我久久无语,串珠觑着我的神色,道:“帝姬自来到了清凉寺,总是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奴婢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了。”
我撩着耳坠上细细的一粒珠子,忽然惊醒道:“孤总是这样吗?”
串珠点一点头,认真了神气,悄然道:“帝姬只在两个时候高兴。”她顿一顿,“只在晨课和晚钟时分。”
我忽然红了脸,呆呆望着雨丝落在菩提树叶上,细声道:“你知道了么?”
串珠亦不好意思,“奴婢绝不说出去半字。”她伶俐地笑:“帝姬想单独见一见持逸师父吗?”我脸上滚烫,更是害羞,作势要打她,串珠却也不躲,只笑:“帝姬只说好不好就是。”
我摇一摇头:“你怎知孤想见他。”
串珠有几分得意:“持逸师父出家前是最有名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