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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摊摊手,“不像样子。”
承祖不语。
人一成年就堕入风尘,非打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门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还大约可以逃避几年。
这时褓姆把孩子们领出来,一式穿蓝白水手装。
宋太太说:“拜托了。”
承祖与他们三个上车,先带他们去吃一顿午餐,问准褓姆,大家到沙滩去坐了一会儿。
保姆不谙英语,承祖不大懂粤语,正好不说话,各归各轻松。
孩子们嬉戏,承祖去买来冰淇淋。
褓姆结结巴巴说:“谢谢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欢迎。
“何处……中文报纸?”
收队之后,承祖把车兜到书报店去买了两张中文报纸,把它们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妇女喃喃自语:“谁说外国长大的孩子不听话。”
回到宋宅,装修工人正在挂窗帘,孩子们扑入母亲怀中。
宋太太端出茶点招待。
承祖不爱吃甜点,他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不必客气。”
“谢谢你帮忙。”
“明天见。”
他把车子驶走,回到家,发觉车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时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来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恼怒,已经忘却许久的事忽然都勾起来。
第二天他准时到宋家,看到园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
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没有人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子停在门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压抑震荡惊讶之情,接着,他有被伤害的感觉。
这么快便找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吗,当然不能够,是他先告诉她,他要到美国读书。
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二人没可能长远在一起。
这时雨下得十分急。
他开动水拨,它们空洞而寂寥地摆动了几下。
承祖轻轻驾车离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气清冽而带寒意。
暑假过去了。
想像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年轻人想像力都比较丰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岁的时候,偶然摔跤,跌破一点点膝盖,大人问起:“你是怎么受的伤”,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长篇卡通“森林册”中一只凶猛的老虎,她指伤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