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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么事情总是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真是厉害,若在平时,他绝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过了一会,轻声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
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啦。”仪琳道:“怎么?他身上有止痛药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不停说笑,我听得心中高兴,就忘了伤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这里就好了,唉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仪琳大是为难,她在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一个月中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他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我从来不读佛经的。”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我真傻,问这种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说故事。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小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无数故事,忽然间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以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可不是像我们那样,因为出家才剃了光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那秃子的头顶流血破损。可是那秃子只是默然忍受,并不避开,脸上反是发笑。旁人见了,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开,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若是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便是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化功夫。现在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王上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之中。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一个婴儿,已长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听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道:“你用什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熊胆回生散。”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今狐冲道:“治不治金创,我也不管,只须你挺身帮忙便是了。”佳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我要他们度了你的高矮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长了十八岁。’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那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
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那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冰清玉洁,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忽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其时夏日正长,蝉鸣四野,远处山溪中又传来一阵阵蛙鸣。这些蝇蛙的鸣声连绵不绝,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只觉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依稀便是令狐冲,接着足下生云,两个人飘飘的飞上半空,心中正是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女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斯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了个空,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仪琳看得晕红了双颊,怩忸道:“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却是入睡时双手压在自己胸口,致生梦魇。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是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很厉害么?”令狐冲道:“还好!”却是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若是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关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视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待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是由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她语音清脆,起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这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剎,欲来恼人,关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枷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什——什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我又学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轻念道:“若恶猷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树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是整个灵魂都在向菩萨呼喊,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声音中似乎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的身上。我堕入轮回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就是要求菩萨解脱令狐大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是听到一个一个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的恳挚。这么的热烈。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然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毒打多而慈情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敬他是大师兄,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灵珊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令狐冲一生嘻嘻哈哈,除了师父师母,对谁都不敬重,这时见到仪琳这般虔诚念佛,为自己解难,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将出来,似乎仪琳全身隐隐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不知不觉间高热渐退,在那温柔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这山野间是一片宁静,但在衡山刘正风府上,却是群雄毕集,演出了一场剑拔弩张,腥风血雨的大事,龙争虎斗。
且说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没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会亲身驾到,忙远远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不群极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关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楷相迎,各道寒喧,余沧海心中怀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么行径,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那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越发的清健了。听说余观主己练成了贵派天下独步的‘鹤唳九宵神功’当真是可喜可贺。”
余沧海吃了一惊,寻思:“我那‘鹤唳九霄神功’确是已届功德圆满之境,但还差了三分火候,这老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当着许多高手,总不能自暴其短,说道:“‘鹤唳九霄神功’练是练得差不多了,却还谈不上‘练成’二字。”他既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心下也都一凉,这些人都知“鹤唳九霄神功”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数百年来没听人练成过,还道早已失传,没想到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练成了这项功夫,难怪他这几日气焰嚣张,旁若无人,果然是有恃无恐。
说话之间,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一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已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