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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所以不说。”令狐冲道:“你脸颊是给谁剌伤的?”他心下暗自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若说山上来了外敌,却又绝少可能。陆大有道:“今日早晨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成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颊。”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事属寻常,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你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度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则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的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只听陆大有又道:“当时我吃了一惊,出剑不够镇定,便给他一剑伤了。那知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斤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来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姓林的那小子的。”
剎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他知道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中间变化繁复,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他素知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各种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她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是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位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练剑,我毫无戒心,练剑便练剑,那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的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是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种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是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小师妹背后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中气得到了极处,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来,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技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脑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此乃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怎可放在心上。”
陆大有睁大了眼睛,向令狐冲瞪视,大声道:“大师哥,我可以不在乎,你能不在乎么?”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言既出,即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的手,缓缓的道:“你没有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有凤来仪’,你曾经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的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陆大有见他神情落漠,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
令狐冲待陆大有去后,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可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极是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一剑刺出,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心道:“师娘那一剑明明是她自创,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的岐异之处,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是出于男子的手笔,一剑既出,真正便只是一剑,不如岳夫人那一剑般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是没有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挟势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叫道:“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在地下,山洞中登时黑漆一团。他心中又是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是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是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是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那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的后劲会反击过去,直是无法可解。
便在此时,他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将棍上之势消去。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份的剑术名家,能使出这种姿式来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
他悄立良久,点起火把,在石壁上再看下去,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这百余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那华山派剑法的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的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是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刻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无可置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确是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是想:“咱们自以为华山派武功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其实本身武功,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千数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是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望尘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那只有出之于自杀之一途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脑,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天明之后,看看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脑,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被对手破得一败涂地,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资质十分聪明,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各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各派剑招,无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化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被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自己在武林中却是没没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他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自以为不可一世,实不免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上上下下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能够立足,全仗着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他心中忽然又生了一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全部砍得干干净净,不会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拾起大斧,看到石壁上种种奇妙的招数,这一斧终是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然大声说道:“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岂是令狐冲所为。”
他走到洞前,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的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小师妹,小师妹!”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一如往昔。他痴痴的瞧着,竟是不由得呆了。
这一晚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着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他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也都能送饭,为什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他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第二十三回 怪招夺剑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是这般将饭篮在石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潚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只因心中对岳灵珊爱之弥切,竟然说不出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种情形,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也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一条裸的手膀竟是无处安放,要知古时女子,除了头脸双手之外,绝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否则便是奇耻大辱。岳灵珊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是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翻起,罩在有膀之上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便是心中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便是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笑道:“你是大师兄,咱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你不拔剑刺人家十七八个窟窿,已经谢天谢地了。”令狐冲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