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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仍在持续,火越来越旺。戚少商不禁想到和顾惜朝同面死亡的那一天,也是燃着这么大的火,而现在只剩他一人面对。
这一次,会不会再有一场雨,来拯救他?
——他没能等到。爆炸中,一段飞起的废木料砸向他的后脑,戚少商避之不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漫天烟火中,他依稀看到顾惜朝焦灼的脸——这是死亡前的美好幻觉吗?
随即戚少商的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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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戚少商昏过去的镜头已是深夜。
爆炸的场面对拍戏的人来说相当常见,但若不经心,便容易出危险。好容易过了一条,大家伙儿懈怠下来,开始收拾东西。只铁游夏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开始老诸葛以为他是太入戏,便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他,可铁游夏还是没动。
“喂!铁手!”老诸葛开始怕了,大声叫他。
然而没声响,还是没声响。
——铁游夏真的被打中了,昏了过去。
全组的人都吓到了,爆破师更是死白了一张脸。
又不敢乱动他,只得打120求助。片场所处的地儿荒僻,等了半个多钟头,那急救车方呼啸而至,拉着铁游夏去了最近的医院。
第十四章
铁游夏内地拍戏受伤一度陷入昏迷,成了当月娱乐界最大的新闻。媒体又开始重炒动作戏是否该使用专业替身和老诸葛的拍戏方式的问题,甚至有好事者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这部电影本身。
诸葛正我为此受了不少诘难。全组的人都隐隐感到了压力。
好在铁游夏只是一时昏厥,只需住院观察几天便可,而且往后一个多星期恰好没有他的戏份,也没有影响进度。
其间,林森小顺冷凌弃成崖余乃至颂嘉黎晓然,一行六人一块儿去医院探望过他,唯崔略商推说要上京戏课没去。
那时候铁游夏已然醒了,大伙儿推门进去,他便笑,标准的铁游夏式微笑,保持距离而不失礼貌,但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去看他。只有天天坐在镜头后面的冷凌弃发现,在大伙儿进门的瞬间,铁游夏在人群中搜索一番后,些许失落又释然的矛盾表情。
经此一劫,全剧组倒是空前团结起来,大家屏了一口气要拿出点成绩,也不知是祸是福。
这天,黎晓然将演出她个人在全剧中最重要的一场,这年轻姑娘也是个新人,那几个演姨太太的老演员竟一点也不避嫌地教她,这个镜头该怎样,那个表情该如何,三个人建议内容空前一致,一点也没有戏中三个人明争暗斗的样子。
于是这戏倒是愈拍愈顺了。
一九四三年,正月二十一。天阴。
戚家大院房檐儿上更是愁云惨淡、浓雾压顶。
下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送着汤水,药剂,满院中药飘香。
自打正月十六凌晨小丫头凤喜在西厢书房门前发现戚少商昏倒在地后,已经整整五天。
戚少商昏迷着,水米不进。郎中们只道脉象平稳,并无异常;西医只查出后脑一块轻度淤伤,想是昏迷时摔倒触地所致,理应没什么大碍。
然而戚少商就是不醒,一直昏睡。
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病急乱投医,老穆连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这种法子都用上了,却是全无效果。
眼看着躺在床上的孙少爷越发瘦了下去,老太爷那里也快瞒不住了,老穆无法,只得请出出事以来一直冷眼旁观的几房姨太太拿主意。
这一夜,二姨太惠玉房间的灯光亮了一宿,底下人依稀听见有争吵声传出来,但噼里啪啦的骨牌声盖住了一切。
据说那四个姨太太又抹了一夜的牌。
可戚家难道连张牌桌上铺的毛毡都买不起么?
翌日一大早,小丫头打开房门,掀开帘子,四位姨太太已然梳妆完毕,神清气爽地鱼贯而出,只听二姨太一声令下:
七日后,给孙少爷娶亲冲喜!
孙少爷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来啊?老穆忧心忡忡。
这您别管,着手准备就是了。二姨太一脸踌躇。
而这天晚上,亮了一宿灯的,是息家大小姐的闺阁。
息红泪花了一夜的时间,做了个决定。
——她跟自己打了个赌:赢了,她得到戚少商的后半生;输了,断送自己的后半生。
息红泪的父亲是个有名的赌徒,在一场赌局中赢得了出使欧洲六国的机会,成就了自己半生的辉煌。
她是他的女儿,亦从不会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一场赌局,她究竟会输,还是赢?
很快,戚家大少戚少商将迎娶息家大小姐息红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人皆道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俨然全北平一场最美的喜宴。
七日后,正月二十八。
华灯已上,月色是冬日里难得的清朗。
百花深处胡同,二十三号。
北方寒冷天气下的修竹,于寒风中萧瑟颤栗,影子更显茕茕疏离。
青衣的男子理好行装,跨出院门,随手扣上了业已锈迹斑斑的铜锁。
忽然,门前大槐树的阴影下人影一闪,一名眉眼俊俏的男子挡在了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一惊,待看清后却笑起来:“郝连先生。”
来者赫然竟是京城中声名仅次于戚少商的郝连家的公子、戚少商最好的朋友——郝连小妖。
“不知郝连先生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拦你。”郝连小妖神色悲伤。
“哦?”顾惜朝眉毛轻挑。
“不该去也不能去.我以为你懂这个道理,不想你还是出来了。”
“不该去也不能去?”顾惜朝露出嘲讽的神气,“这是个什么理儿,惜朝倒是真的不懂。郝连先生不防说来听听。言罢理理衣襟,做出一副竖耳倾听的样子。
郝连小妖微微一愣,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数秒,忽而展颜一笑:“你不会去了。”
“怎么,我又不会去了?”顾惜朝露出好笑的表情,“合着郝连先生是惜朝肚子里的虫?”
“你绝不会去,绝不会。”郝连小妖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重复了两遍,转身离开。
留下的青衣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面色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郝连小妖,这回你却猜错了。今晚的戚家,我是不能不去,并且非去不可。
东城戚家大院。
红彤彤的灯笼从内院一直挂出几条街,吹笙敲锣的班子一刻不停,迎来送往的宾客络绎不绝。
二姨太惠玉站在门口迎送宾客,满面红光。
——出头了。熬了二十年,她终于,出头了。
按戚家的规矩,姨太太是不能随便上桌、不能出门见客的,更不用说今天这样的大场面。二十年,她在庭院深深中苦苦挣扎,却似早已相忘于人间。
然而今天,这场喜宴是她一手操办,这盛事是她一手导演。她终于名正言顺地站在了戚家大院的大门口,让当初笑话她进府做妾的人看看,她孙惠玉,亦有出头的一天!
来客们只道她已然扶了正,纷纷拱手唤她:“戚太太。”
——这是她嫁进戚家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惠玉激动得微微颤抖,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大生实业海老板,和田羊脂玉如意一对~~~~”通传的穆鸠平也红着脸,扯大了嗓门叫着。——这下可好啦!孙少爷娶了息家的小姐,以后便再不会和那长生班的戏子来往喽!
“巨百洋行瑞恰德李先生,法国珐琅大屏风一座~~~~~”
……………………
…………
这是一九四三年京城百姓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盛宴,流水席的棚子从戚家大院一直摆到了胡同口。
来者有份。这戚家,果然气派。
“吉时快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倌和新娘子啊!”人群中有微熏的大老爷们大着舌头击碗道。
“是啊是啊!”人们纷纷附和。
老穆一听,忙抱拳向来宾们施礼,“众位,今日一宴,穆某当先代老爷太太谢过各位前来捧场。这本是敝府孙少爷和息家大小姐的婚宴,不过据各位所知,我家孙少爷和那息小姐都是曾留过洋的,说不喜这传统的宴席,竟定了今日晚间,便是此刻,出洋……”
“哄——”一声,举座皆惊。绅士淑女们只在神色间显出诧异,而那些与老太爷一起闯关东出身的老粗们则忍不住大声议论起来。
这没有新人的喜宴,算什么?
老穆摆了摆手,示意宾客们安静下来,神色镇定。
——他早已想好说辞。不能让人们知道戚少商已然昏迷不醒,不能让人知道她息红泪嫁过来是为冲喜,这是息家小姐的唯一要求。
“各位,孙少爷留过洋,见了新鲜事物,难免有了新想法儿,如今老太爷抱恙在床,二太太的劝说又不听,也是无法,只得随了他去了。只是二太太寻思着,孙少爷成婚,怎么说也是戚家头等的大事儿,哪儿能不请众位亲朋好友过来聚聚,也好作个见证?这也算是个新的礼法儿,也对那公使欧罗巴的息先生息太太有个交代啊!众位放心,待吉时一到,二太太自是准备了上好的曲目请各位欣赏哪……”
原来如此。众宾客恍然大悟,想到戚少商平日里京城第一大少的花花名声,心中有数,纷纷道贺。
——唉,这年头,果然是大不如前了。一会儿一场变革,一会儿一场运动的,弄得那些年轻人的想法全变喽!也难为这二太太想得周全了。
于是夜宴正式开场。
后院暖阁。
红烛一对,火光微微,只隐隐照亮了新嫁娘脚上一双鲜红色的绣花鞋,鸳鸯戏水的图样,透着喜庆;再往上,鲜红的绸裙长长地覆到了脚面,斜襟红色大袄上也是一无装饰。
——全身的红,唯脚尖两只鸳鸯戏水。
凤冠霞帔的息红泪在跃动的烛光下微微笑了。
她知道,隔了一堵墙,旁边就是戚少商的卧房。如今只换了装饰,便成了她的新房。
那张雕花老红木的大床边儿上,大红的帷幔拉得紧紧,里面红色龙凤呈祥缎面锦被之下,躺着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戚少商,她十六岁时的初恋情人。
而过了今晚,他将成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等他。十七岁,离开中国的时候在等,等他去求她留下来——可他没来;十九岁,替他办好入学手续后在等,等他去英国找她——他还是没来。
如今,她二十三岁,瞒着远在英国的父母,一意孤行地嫁入了戚家——可她还是在等,等他醒。
他会不会再次失约?
息红泪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凉。
——不会,她告诉自己。这是她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赌约,她一定会赢。只能赢。
“姑娘,吉时到了。”小丫头凤喜推门进来,轻声唤道。
息红泪一愣,过了这一刻,她便再无后悔的可能。但她没有犹豫,毫不迟疑地,自己给自己掩上了那块鲜艳的红盖头。
“姑娘,小心。”凤喜过来搀住她,低声道,“还有,穆伯要我跟姑娘说一声,姑娘受委屈了。”
……………
………
外间,喧闹的百鸟朝凤唢呐声悄然退去,戚家大院的戏台旁,长生班的琴师们已摆好阵势。
宾客们齐齐向台上看,有眼尖的一下认出来,那款款而出的,竟赫然是前些日子与戚少商打得火热的京城名旦——顾惜朝!
这唱的是哪一出?是让这二人从此分明立场与地位么?
二姨太有些得意的笑了。唯老穆隐隐觉得不对。
跟那长生班的刘班主约好的戏目乃是顾惜朝最拿手的《游园》《惊梦》这两出,可这顾惜朝出场穿的,为何竟是一身鱼鳞甲?
戚少商的卧房,一道门槛横在眼前,这是息红泪后悔的最后时机。她站定了,从此,她将与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
“姑娘。”凤喜拉开门,叫道。
息红泪一咬牙,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她的婚房,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艳丽的大红。
这红,人多的时候,是喜庆,是吉利;人若少了,便成了凄艳——第一眼,便是不祥之兆。
可她已然将脚踏入了房门。
“大王请!”修长手指捏起酒杯,掌心一点红。
顾惜朝一开口一举步,便将满院的人吓了一跳。他唱的竟是虞姬。
他竟要在一场喜宴上唱霸王别姬——那台子上只有他一人,他竟要演出一场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戚家人急得干瞪眼,无奈当着整院的客人又不好强行拉他下来,只得着人赶快去请戏班的刘班主。
一屋凄艳的红,而正中长案上那大红的绸结,则是这一室鲜红的结点。其中一头延得长了,穿过雕花木床的红帐,直伸进床里。
凤喜牵过另一头,递到息红泪手里:“姑娘,该拜堂了。”说着伸手欲撩起床前的帷幔。
“慢!别掀!”息红泪止住了她。她不愿看到自己男人昏迷在床的无力样子。在她心里,戚少商,应该永远是生气勃勃,永远精力无限的。
“大王慷慨悲歌,
令人泪下,
待贱妾曼舞一 回,
聊以解忧如何?”
——台上旦角,神色郁郁,想她的男人,她的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奈时不利兮骓不逝?君王一曲悲凉,要怎样才能令他忘忧?
“一拜天地~~~~”请来主婚的也是自家人,帐房里管帐的师爷,拖长了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