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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夏蝉鸣-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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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入车场,仿佛瞬间置身于露天冰场,寒冷从脚心爬上来,搭着肩膀,拽着头发,蹭着头皮,钻入毛孔。周围的光芒自顾自热闹,却都背对这处小小的长途站,把它丢在阴冷角落。四周静悄悄,熬人的温度也褪下去,让这空旷的车场犹如一座黑沉的墓穴。
  我转了几圈,没找到要乘的车。再次看表,十一点多了。我着了急,望见售票处的白灯笼燃起一团桔黄,颤巍巍地摆。也许太静,我能听到燃烧的沙沙声。而售票处内黑漆一团,似乎没人。
  我感到不对——偌大车场,竟无人声、引擎声。回忆买票的时候,这里也很闷,完全不像长途站。无照经营也不该如此吧?
  犹豫再三,我还是走向售票处。越来越近,能看见灯火晃在玻璃上的影,却看不到里面。我瞥了一眼门,虚掩的,应该有人。
  将箱子放在台阶下,我上到最高处,离地还不到一米,但悬空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车场没有引擎声?没有乘客高谈阔论的声音?没有调度员和司机们的大嗓门?
  我俯□,试图看清玻璃窗的那一面,但面对我的只是一片凝结的阴沉和晃动的光影。
  我喊,“有人么?”
  光影摇曳,凹凸不平的玻璃把它们拽得扭曲,模糊的橘色线条绕得我两眼发花。忽然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不知从哪里来,却近在耳畔——
  背心一寒,猛回头,除了箱子和远处几辆老旧巴士外,身后空荡荡,黑漆漆,静悄悄。
  听错了?
  跺跺脚,转身敲玻璃,“有人吗?”
  光影随着玻璃的颤抖开始剧烈摇晃,我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尖锐的声音炸开,光影碎了一地。
  我几乎是跌下台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地浮光。
  玻璃窗碎了。
  我抬头看着那只白纸灯笼,在我的注视之下,火焰拥抱住它,将那些黑字和白纸都化作灰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又退后一步,撞上立在地上的箱子
  ,它轰然倒地,闷响并不大,却犹如惊雷一样让我骇了一跳,售票处那扇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吱扭——
  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浅绿细带凉鞋。
  “一方山水”被拎出来,她关好门,逐级而下,一直走到我面前。月光下的她,就像一个拨开冷夜帘幕、从墓穴中走来的古代女灵,用眼神吸走生人,让他们跌入地狱。
  她走到我面前,我差点软在箱子上,“……我……我找不到我要乘坐的车,也找不到工作人员,过来问问售票的。那个……里面有人么?”我指指售票处,没有了那盏白纸灯笼的光亮,里面更加黑洞。
  她长长的睫毛闪了下,“没人。”声音悦耳,仿佛两枚玉在轻碰。
  “但是……”我结结巴巴,“傍晚买票的时候还有人……”
  “一直都没人。”她望着我说,“你要回家?”
  “京陵。”我说,“十一点半的车,却找不到,这里搞不好是非法经营的长途车点,可是公家车的票全都售罄了。”大概是连番惊吓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活人,我的话不觉多起来。
  她盯着我,“我们是一辆车的。”
  “哎?”赫然惊喜,“太巧了!”
  她拉出箱子的拉杆——轱辘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在路边。”
  我拽起箱子跟上。真是个怪人。我想,她刚才在售票处里做什么呢?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我来的时候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玻璃窗为何碎掉?灯笼是怎么燃起的?
  带着一串疑问,走出车场的瞬间我回了下头——售票小楼不见了。
  我刹住步子,不见了?
  售票处竟然不见了?!
  辘——辘——辘——
  她的箱子不紧不慢地滚动着,我发现那四个轱辘,竟然是白色的,仿佛四块森白的头盖骨。
  望着她细弱的背影,我开始恐惧。


☆、承

  车上终于有了人气。
  一眼就认出坐在最前面的男导游,插在行李架的蓝旗上还印着旅行社徽记。大概太累,他脸色苍白,却也和善地朝我笑。我也向他微笑,差点让那些乱跑的小孩子撞倒。
  这群人正是我傍晚看到的那些游客。
  一下子就心安了。
  放好行李箱,发现车厢后还是空的。我走过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越来越黑,温度也在不断下降。空调的凉风似乎都对准我,越吹越猛,我开始哆嗦,一偏头,看到倒数第二排的椅背后,探出一张被挖了眼睛的脸。
  “啊——!”
  我失声尖叫,身后喧哗赫然平息。
  “脸……脸……”我指过去,眼睛的位置,两洼黑洞。
  “后头怎么了?”那个导游喊。
  “我吓到她了。真是抱歉。”
  那张“人脸”一面致歉,一面站起来,露出月白衣裙,一手扶上耳,摘下一样东西——是一只绿色墨镜。
  光线黯淡,让我误以为她没了眼睛。我吁了口气,身后那帮人重新喧闹。
  “你是这个团的?”我主动化解尴尬。
  她微微一笑。
  “京陵人?”我继续问。
  “不是。”她轻声说,没有解释。
  不用解释,我早已听出了她的口音。
  放好小包,我犹豫一下——她坐在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位置,而这一排和前两排都是空的。最后我选择坐到前一排靠右窗的座位上,调了调空调扇叶,再回头朝她一笑,又被黑暗中那对“窟窿”骇一跳。
  “晚上还戴墨镜?”我问。
  细白的手指抬起镜腿,双眸晶亮,“看得清楚。”
  好奇怪的人。
  车开了,我看着窗外。华亭,寸土寸金,建筑大都削瘦细长,桥梁多是高架,让我有行走在楼顶灯影上的凌空感。初时还觉新鲜,过会儿就累了,闭上眼,在孩子们的说唱中我眠了一刻。朦胧中,空调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车子一会儿减速,一会儿加速……
  睁开眼,窗外一块绿牌晃过,我只捕捉到“高速”两个字。看表,十二点已过,中元节到了,而家,也要到了。
  前排那些小孩还在吵闹,大人们也不知疲倦的高谈阔论。我也想凑个热闹,就问后面的她,“你去京陵做什么?”
  她竟然还带着墨镜,侧头望着窗外。听到问话,目光转到我脸上——冰凉的视线让我很不舒服。
  “转乘火车。”
  “去京陵就为了坐火车?”不可思议。
  “华亭的票都出没了,连稍近
  些的常府的车票都没搞到,导游就买了京陵的,又联系长途车连夜送我们去京陵火车站。”她微微一笑,“结果还不是正经车。”
  是啊,连夜赶路,却没有卧铺。
  “大概凌晨三四点就到了。”我安慰她,“这段高速比较安全。困的话,可以躺一下,小心着凉。”她身边座位是空的,完全可以当床用。
  她嗯了声,依旧望向窗外。我透过椅背和玻璃窗之间的缝隙打量她,忽然看到她凑近玻璃,一只手贴住窗。
  我好奇地望向窗外,发现高速路旁竟然站了一群人。他们穿着白色衣服,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似乎都没抬头——因为我看不到脸,只有一团团状若头发的黑漆漆。高速路上少有路灯,他们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路旁,站在车灯的光环里,背景是一片深沉、无垠的墨黑。
  最靠近高速路的那人冷不丁抬起胳膊,缓慢地向我们这辆车招手。
  我的心一紧,贴着车窗正要看清——
  啊,车速太快,一闪即逝了。
  车子飞快行驶,空调又被关掉,噪音小了,说话声清楚起来,车内愈发潮闷,皮肤黏糊糊,我困顿着,用手帕擦着胳膊,倚着窗,渐渐的,那些闲聊声开始零碎,倦意降临在车内。我垂着眼皮,意识涣散,狭窄的视线内飞过一团团白影,在路边,伸出胳膊……而我们的车,快速驶过……
  深夜高速路,司机当然不会轻易给陌生人停车。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开眼,车内的灯已熄灭,凉凉的气流从头顶灌下来,空调开了。四周一团昏暗,隔着一排排椅背,能看到前面七倒八歪的人头。大家都睡了。我稍稍起身,看见导游的后脑露了大半,看来背脊是挺立的,他还没睡吗?
  又看了眼身后,她倒是睡了。
  此时车窗外的色泽分了好几层:最近、最下面的地方,铺了一层橘黄,那是车灯在闪耀;目光放远、向上,是一片弥漫在氤氲中的淡黑,这是夜色;再远点,那温柔地裹着星星般光点的昏暗,是城镇?还是乡村?
  晃过一块路牌,到了产蟹的银清湖。看表,午夜一点整。
  午夜,中元节到了。银清湖,螃蟹,月亮探出身子,明朗的色泽和圆润的线条,丰美的体态让人胃口大开。
  椅背一颤,我的后脑碰到几根手指头,它们的位置那么准确,穿过我的头发,贴住我的脑皮,渗入骨髓的凉。
  我跳起来,“你……”
  她什么时候醒了?或者没睡?
  她戴着绿色墨镜,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专注看着外面。我顺着她的目光
  再次望向窗外,
  紧急停车道内,站了一群人。
  他们也都穿了白衣,也许累了,全低着头。外面大概起了很大的风——虽然远处的树影没动,但他们垂落的手臂犹如枯枝一样来回晃悠。为首的人是唯一露出脸的。我迫切地瞪眼,可惜对方的面孔在绚烂的车灯下模糊到一起,仿佛让硫酸毁容。我只看到这人向我们这辆车伸出胳膊——灯光下格外惨白,缓慢而坚定地挥舞。
  车速减缓,发动机的声音小了,空调又停了,车厢内顷刻安静,周围泛着尘土的潮气,丝丝隐忧在潮腥中滋生。
  我紧张到心都要跳出来。左顾右盼,撞到她的视线,冷飕飕。
  小声解释,“深更半夜,别上来一群劫匪。”
  她说:“高速路旁常有拦车的,在长途站上车会贵。”
  “但正经的长途车绝对不会给他们停。”
  她笑了,“这辆车不正经啊。”
  我更害怕,“那怎么办?”
  “可能不是劫匪,就是搭车。”
  “那也是和我争啊。”我指着身旁座椅,又指指她身旁的座椅,现在它们都是空的,搭上脚,睡个觉,多舒服。凭空挤上来几个人,总是占了空间。
  她不置可否,突然看向前方,我也顺着看,发现导游竟也正在看着窗外。这时候,我们的车子即将停下,我的余光可以看到一团团白色围拢过来。
  砰!一只发青的手重重拍上我身旁的玻璃,嗡嗡直颤。我差点尖叫,瞥见导游跑到司机身旁不知说了什么,发动机轰然运转,头顶凉风阵阵,犹如瀑布砸下来般。
  我被惯性带得跌坐椅上,车外那些人哗啦散开,不断后退,身影越来越薄——我们的车子,驶过去了。
  我松了口气。
  “快了吧。”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竟是比空调冷风还凉。
  我的脑袋撞上玻璃,“啊?”
  “快到吴苏了。”她恬淡的笑,“我喜欢那里。含蓄精巧。”
  “我也喜欢。”我说,“但我更爱平和的京陵,那是家。”
  她淡笑,坐了回去,我才发现她还戴着墨镜。
  骤然心烦意乱。空调的冷气让我更加不安,总觉得眼前全是一条条挥动的青白胳膊,他们仿佛刺破了我的腹部,在胃部搅动着。我捂住心口,感到下面冷涨难受。再次闭上眼,命令自己进入浅眠。
  眼前幻化的图像,散乱无序……
  奔跑、喊叫,一会儿来到高速路上,一会儿飞到空中,一会儿趴在地上,潮腥在身下泛开,湿湿滑滑。这是什么?
  从始
  至终,心里那一团归心似箭的感觉,又是什么?是想家了吗?是快到家了吗?
  我的手四处乱摸,地面粗糙不平,掌心火辣辣的痛,温热的液体,潮腥的气息充塞在身旁,是司机把空调关了吗?周围的声音骤然小了,颠簸减缓,身子狠狠一顿,撞上前方椅背——
  车停了!


☆、转

  我被车门打开的声音惊醒,豁然站起来。窗外,一个个白衣人低着头,垂着胳膊,逐次上车。而导游竟站在门口,伸手扶着每一个上来的白衣人。
  他在迎接这批人?
  “导游!”我喊了声,虽然我不是这个团的,但看到那些阴冷的白衣人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时,我破釜沉舟,“我们买票上的车,他们花钱了吗?”
  白脸导游一怔,“深更半夜,让人搭车是行善。何况你们是出洋的,他们从梅庄上,只到常府,交钱比你们少。”
  梅庄?原来美丽的吴苏侧身而过。
  因为我的叫喊,其余人也都醒来,一时议论纷纷。那些搭车人倒若无其事,因为光线太暗,他们的头发又乱蓬蓬贴着脸,看不清表情,只觉得是一根根竖在走道上的木桩。
  导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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