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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余舒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景尘叫她。
“小鱼。”
余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当是没有听见。
第五百三十四章又话太曦楼
午后蝉欢,任少监伫立在太曦楼前的九曲竹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水底的游鱼。
“奇鸣。”
朱慕昭一袭紫青袍冕,自卵石路上走来,身后几步跟着一名神情酷冷的带刀黑衣卫士。
“太书。”任奇鸣低头行礼,见到顶头上司身上厚重的衣服,便知他刚刚从宫中出来。
“怎么立在这儿,不进去坐着等。”朱慕昭温声说他。
“下官见这池子里的千寿鲤,似是少了几条。”任奇鸣道。
朱慕昭笑笑,声音里有丝无奈:“前日尹相来了,走时讨要,本座便要他自行打捞,谁知他竟不顾身份,挽了衣裳亲自下池去,一口气捉了四五条。”
任奇鸣刻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道:“尹相是个妙人。”
朝中两位宰相,若说薛凌南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那尹天厚就是众所周知的老顽童了。
六十一岁高龄还在朝堂上和皇帝哭鼻子扮可怜的宰相,古来今往也没几个。
两人走进殿中,黑衣卫守在楼外。
。……
朱慕昭一坐下,就叹了口气,方才笑容全无。
任奇鸣见状,遂问:“圣上今日诏您进宫,是询问女算子的事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了。”朱慕昭疲声道,“芙蓉君子宴结束,短短几日,就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谁不知道这女算子懂得断死奇术,就连皇上也有所耳闻,难免圣心动摇,欲见其人。”
任奇鸣微微皱眉:“圣上要亲自诏见她?”
“让我好不容易劝下了,”朱慕昭摇摇头,慢慢道:“本来祭祖之后,确认了破命人的身份。圣上就有意见一见本人,但无端面见一个身无半职的易师,是会招人怀疑,于是就作罢了,谁知又闹出这种奇事,正好当了借口,掩人耳目,圣上便又动了心思,适才说要诏她进宫,借卜算之事。封她个一官半职。”
听他说到“破命人”三个字,任奇鸣脸上半点惊奇也无,显然。有关大安祸子,他亦是个知情者!
“您不是早就给这女算子留了职位么,不是正好,可曾向圣上提议?”
朱慕昭点点头,“正愁没有机会委任。她虽是两榜三甲,但资历尚浅,任命状下去,恐怕惹人质疑,倒是她自己知道要出头,当众展露了那样的本事。日后封官,也有了说法,不会有太多非议。毕竟断死奇术,谁人不服呢。”
任奇鸣想了想,又问:“此事要不要转告道子?”
“先不必,”朱慕昭敛眉,皇上是亲口答应了景尘。在找出那一伙逆贼之前,不会勉强他与破命人成婚。但他这两日听来的探报,那余舒同景尘之间的间隙,至今没有修好。
照这情形,果真不管不顾,要他们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看起来遥遥无期。
“破命人已经找到,景尘不必继续留在太史书苑,我向圣上提议,先将他调入司天监,接替吕夫人的职位,再发委任状于余舒,日后他们同在坤翎局,上司下属,日日相见,难不生情。”
当初景尘会空降太史书苑,也是朱慕昭动用了问卜秘法,才从他身上算出劫数,推测那破命人身在太史书苑,才使之前往。
“太书思虑周全。”任奇鸣表示了赞同。
朱慕昭看着玉石青案上的印文出了一会儿神,方回头道:“前日尹相来与我商议疆北战事。”
“咦?”
“数月之前,你我观星,占卜出北方变天斗宿吞虚,灾星妄动,太平将休。两个月前,东北女真六部进犯,东菁王姜怀赢借口大举招兵,半个月之功,就清了边患,可这兵马,却屯而不散,圣上惮其功高,与薛相尹相商议,适才决定将湘王爱女远嫁,然而圣上不安,使皇后下了懿旨,发往北方,寻了借口,诏东菁王母妹进京。”
东菁王这一封号,传过三代,追溯起姜怀赢的祖上,乃是熙宗外戚,他的外曾祖母曾经贵为皇后,到他这一代,血缘已经稀薄了。
姜怀赢年近三十而立,至今未娶妻子,父亲战死,母亲封号卫国夫人,除了两个庶姐弟,便只有一个幼妹最亲。
此番皇帝假皇后之后召唤姜怀赢至亲,无疑是存了拿捏人质的想法。
闻言,任奇鸣面露异色:“姜怀赢肯吗?”
常年镇北,姜家劳苦功高,东菁王威名远扬,可那东北地处偏冷,四季酷寒,怎比得上京都繁荣,姜怀赢年年屯兵,若说他没有一点异心,谁信?
朱慕昭闭了闭眼睛:“本座卜了一卦,人已经在路上了。”
“……东菁王的心思,倒叫人猜不透了。”
两人各自沉默,为北方那一颗不知所期的灾星。
***
余舒在城北新宅逛了一圈下来,已经是黄昏。
周虎跟着她,将这些日子匠人们的作为一一禀报了。
四进三门的大院,算是华宅,南北两跨院,自带了两个小花园,要邱继明这个工部侍郎来主事,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一个月,就拾掇了七八,泥土石灰都打扫过了,只剩下漆工,最多半个月,就可以竣工了。
余舒看园子里外干净,很是满意。
为早早搬进来,就让周虎去寻了纸笔,记下各处门井廊道,今天回去,就好好细究一番风水摆设,等那一套水晶首饰卖出去,再大肆采买盆景花木、金石玉器等物。
“你这管事当的不错,只是个光杆司令,没什么人使唤,”余舒夸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周虎,笑道:“等到完工之后,咱们再走一趟供人院,买些奴仆回来调¨教,给你也派些人手。”
周虎忠厚地笑了,朝余舒拱手作揖:“全听姑娘的安排。”
。……
余舒从宅子出来,行至大门口,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和那守门老仆大眼瞪小眼的景尘,眉头一挑,走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
她进去少说有一个时辰,头顶着烈日,他就一直站这儿等着?
“小鱼,”景尘见到余舒总算出来,神情一松,紧巴巴地瞧着她,不免露出一点委屈:“我在等你。”
余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你跟我来。”
景尘以为是错听,眨了几下眼睛,见她上了马车,才忙不迭去牵马跟上,只觉得这一个下午,没有白等。
第五百三十五章两清
余舒坐上马车,就吩咐刘忠:
“去城南,回兴街。”
景尘骑马紧随其后,等到过了乾元大街,再往南走,路面渐渐熟悉起来,他才发现,这是去往回兴街小院的方向。
黄昏日落,街边的食肆酒馆大开营生,炊香阵阵,酒气油腥,伴着小摊小贩一声声叫卖,人来人往的普通百姓,城南的街道向来都比城北嘈杂。
马车行至一片民居,因为路面狭窄,便停在了路口,余舒留了芸豆在车上,一个人下了车。
景尘见状,也将马栓了,快步跟在她身后。
余舒没回头看他,自顾自走进了巷子,到了她在京城第一个落脚之处。
小院儿的门紧锁着,锁头上落了一层灰,还有些划痕,这是长时间无人,遭了贼偷惦记。
余舒踮脚在门头夹角处抠了一把锁匙,将门打开,拍着手上土灰,抬脚顶开了门板。
两人进了小院儿,余舒让景尘将门关上,旋即问道:“外面有没有人跟着你?”
景尘犹豫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
自从祭祖回来,他附近就没少过眼线,大提点说那是皇上加派来保护他安全,但凭他的武功,何须别人保护呢,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才默许了。
“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听得见吗?”
景尘提动内力,竖耳听了听门外,对她道:“人离的远,听不见的。”
“那就好,”余舒环顾这一处曾有一段美好记忆的小院子。
日暮向晚,斜阳探过灰落落的屋檐,将院落里的两道人影拉长,从隔壁家隐隐传来了柴火饭香。曾几时,这小院里,也到处充满了人气儿。
记得最初,腼腆的小修,天真的明明,还有,那个失去了记忆,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呆子……
只是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余舒眼底浮现了一丝怅然,转过头来。面对着景尘,缓缓启声:“我有些话,之前没有机会对你说。今天就一次说个清楚吧。”
那夜两人割袍断义之后,经过一阵形同陌路的日子,再来景尘对余舒坦白了破命人一事,两人每每相见,余舒不是横眉冷对。便是冷嘲热讽,从不肯给他一个好脸。
然而不知为何,比起她生气的样子,景尘更害怕看见她这样冷漠又疏离的姿态。
“…小鱼,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和不满,就全说出来吧。只要能让你解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余舒听着景尘委屈求全的话语,心中却分毫未动。看着他清俊依旧的脸庞,声音平静道:“你和我初遇是在义阳,我和小修被一伙贼人掳去,被你解救,我欠你一次。”
“后来我干娘重伤。我向你求助,是你陪我去筹钱。才使得她平安无事,我欠你两次。”
“进京之后,我被劫船那两个匪头子发现,派来杀手灭口,是你替我挡了刀子,我欠你三次。”
她细细数来,一次一次,说的虽然都是景尘的好处,可她这样清楚地计算,却叫景尘下意识觉得心慌。
“我欠你第一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交之人,便想方设法接近,与你做了朋友。”
“我欠你第二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信之人,再来你向我坦白了计都星的灾祸,我才真心将你看做朋友。”
“我欠你第三次时,以为你是个可靠之人,你对我先有救命之恩,后有患难之情,再来舍身相护,我才对你动了情,趁你失忆,哄你与我做了那所谓的男女朋友。”
讲到这里,她不免轻轻哂笑,为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
景尘却与她是两样心情,最近一段时日,他常常做梦,梦见在城南那一片小树林里,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他——
你可喜欢我?
那样鲜明又生动的小鱼,一直都埋藏在他心底深处,就像是儿时五师伯下山带回来的那一小袋糖果子,不管他有多难过,只要偷偷地含上一颗,便无所忧愁。
“景尘,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还记得几件?”
余舒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景尘正在失神,一时没能接话。
余舒侧过身,抬手指着朝南那一间堂屋,那是他们以前吃饭的地方。
“在这里,你和我立下字据,发誓有朝一日你恢复了记忆,也不会离我而去。”
她一转手,又指向朝东那一间房屋,那是景尘住过的屋子。
“在这儿,是你亲口答应我,等你想起了所有,你还是会记得和我的约定,你不会后悔的。”
她回过头,收回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地戳了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发涩:“还有这里,我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每一件事,记得你对我的好,所以那个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赴汤蹈火,我明知道你命煞计都星,可还是将你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从长江口,到安陵城,再到后来我被纪家暗算,捉进了司天监,他们逼问我你的下落,我蒙在鼓里,不知你身世,唯恐他们对你不利,死咬着牙也不泄露你半个字的行踪。”
“你或许不知,我虽然要强,但却是极怕疼痛,又极怕死的一个人,可是只要我觉得你值得,莫说是他们拧断了我一根手指,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你不利的事情。”
“可是你呢!?”余舒失声低吼了出来,为她错付的真心,阵阵心寒。
“你一恢复了记忆,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可以当你是不想连累我,可是你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就不怕我焦急吗?究竟你是有情还是无心?你知不知道我冒着大雪,寻你了半个城。我为此大病一场,就连考试,都险些错过了。”
“后来你做了道子,恢复了身份,便与我渐行渐远,就连我大祸临头,向你讨要黄霜石一用,你都可以拒绝我。最初是你将黄霜石送给我,我以古剑交换,私心是当成了你我的定情信物。可是你一转手,就将它给了你小师妹,是。你们同门十几年的情分,我这个外人,是比不过,但你和我的约定,就权当是狗屁了吗!”
景尘被她这般质问指责。怔怔不知所以,但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的失望与怨愤,刺痛了他的眼睛。
原来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让她伤心了吗?
这些事,他……从未想过。
“你明知道水筠阴险暗害我,企图置我于死地。你却还要袒护她,是了,我人是好好的。她成了残废,世人都同情弱者,我知道你的为难,可是以前那个口口声称,要要保护我的呆子。上哪儿去了?”
余舒一早就对景尘死了心,寒了心。可是此时讲起过往,还是忍不住的伤心,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