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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筠坐在木轮椅上,守门的侍卫并未阻拦她,畅通无阻地进到了阁楼里,环顾前厅,就看见景尘坐在东边窗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神游。
“师兄,你这一天上哪去了?”
天都黑了,刚刚过了晚饭的时辰,水筠知道景尘一大早就骑马出了门,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带上。
水筠在公主府的人缘很好,偌大的一座府邸,几十个奴仆,就只有景尘这么一个正经的主子,下人们都知道九皇子见了她也要喊一声“小师姑”,所以都不敢怠慢她,是以要掌握到景尘的行踪,不难。
景尘闻声,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必知道。”
看到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水筠眼神暗了暗,心里不是不难受,但是要问她会不会后悔,答案是否定的——
师兄是大安祸子,他的命是她父亲和师伯们冒死保住的,他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就将大义弃之不顾。
再来一次,她一样会对那个让师兄动了道心的女人下手,逼迫他斩断情丝。
水筠让侍女将她推到景尘面前,便让人退下了。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景尘手上拿的,是两片皱巴巴的纸张。
“师兄拿的是什么?”
水筠还没有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景尘就将它们重新折了起来,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中。
“没什么,”景尘转头看她,“你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水筠两只手僵硬地交叠在膝上,微微垂下了头,道: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公主府里又没人能和我说话,我、我有些想念师姐师弟他们了,师兄。道门中没有来信吗,我爹知道腿不能行,肯定要难过。”
外厅的几盏宫灯都点了亮,将她消瘦的小脸上的寂寞和担忧照的一清二楚,这样的水筠。是很惹人怜惜的,然而景尘端详了她一会儿,却是开口道:
“既然这么担心,不如你就回山门去,你的死劫破了,如今破命人也找到。你没必要再留下,回去以后,师叔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腿伤。”
水筠僵硬地抬起头。他这是、这是在撵她走?
她强笑了一下,道:“我腿脚不便,怎么回去,何况你一个人身在京城,我更不放心。”
“不放心?”景尘点点头。“所以你一天到晚地盯着我,打探我的行踪。就连我身边的侍卫,都三五不时地给你送消息,这样你就能放心了吗?”
水筠这下子笑不出来了,眼前面无表情地戳穿她小动作的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窗外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偶尔有鹧鸪鸟叫,还有楼外水畔的蛙语。。。。。。却显得夜幕中的阁楼分外的安静。
“我只是关心你,”水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找到了破命人,却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想帮你,又无从下手。”
说着,她又苦笑:“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算计余姑娘的事情,可你要想想,攸关师门长辈们的性命,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胡来,果真牵连出什么祸事,害了他们,你肯定是要后悔的,我宁愿你怨我,也要拦着你的,师兄,我是有错,但你就做的对吗?”
景尘听着她的话,恍了下神,又想起黄昏小院里,余舒那样失望的目光。
“是啊,你有错,但最错的,还是我。”
水筠以为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连忙软下声音,笨拙地挪动右手,捉住他一角衣袖,轻轻拉扯:
“师兄,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总该气消了吧,真不行,我明天就去见余姑娘,再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只要她肯原谅我一时糊涂,就是打我一顿出出气,我都认了。”
反正破命人也找到了,那个女人,便不碍事了,能让师兄与她和好,她认个错,又何妨。
景尘回过神,对上她祈求的眼神,突然轻笑了一下,嘴角竟有一丝嘲讽:
“是不是我很好哄骗?你们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师兄?”水筠不知道景尘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今天晚上有点奇怪,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掌门师伯告诉我,我命煞计都星,注定要给亲近之人带来灾祸,所以我要清心寡欲,苦念道经,坚守道心不可动摇,不可轻易喜怒哀乐,如不然,将遭大劫,还会连累长辈们。”
“我便信了,从五岁知事起,就小心翼翼地,生怕惹祸,不敢哭,不敢笑,更不敢与人亲近,就这样活了十多个年头,你可知,龙虎山上,正一道中,与我说话最多的是谁?是一只山猴儿。”
景尘两眼无焦地看着前方,不去看水筠是何表情。
“你和我说,你发现了小鱼的秘密,说她命不该活,乃是孤魂托生,所以威胁我和她恩断义绝,不相往来。”
“我也信了,于是和她割袍断义,违背誓言,辜负了她。”
水筠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好像谁骗了你似的?”
“你们没有骗我吗?”景尘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凉意。
水筠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张了张嘴,无奈道:“好吧,就算是我看走了眼,余姑娘好好的没问题。那掌门说的话,总该是事实吧,这些年在龙虎山上,的确是谁和你亲近,谁便要遭殃,就连我,也时常是磕磕碰碰的,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疑神疑鬼的?”
景尘低下头,自言自语:“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掌门会说谎骗他,十多年不让他动情动性,无关计都星凶煞,只是怕他遇到破命人你后,男不忍杀,女不愿娶。
同门的小师妹说谎骗他,想要害死他心动的女子,逼得他抉择,无关他喜怒,只是怕连累了她亲人。
就连养育他成年的师父也说谎骗他,明知道他是大安祸子,却从未对他提起。
这世上和他最亲最近的人,都会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对待他,他还能相信什么?
只有她,只有那个人,她说谎话,也是为了护着他。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水筠满心狐疑,前几天景尘还好好的,今天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了个样子,应该是见到什么人,听了什么话。
她往里一想,很快就有了猜测,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余姑娘了?”
自从祭祖回来,破命人有了下落,师兄便不再顾忌计都星灾祸,他给余舒送虎骨,每天都到太史书苑报道,这些事,水筠都听说了。
奈何她和师兄关系僵冷,不好劝阻,只能盯着他的行踪,不过她料想,余舒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同他和好了,那女子她是见识过的,生生的厉害,为人又狂妄自大,很不好说话。
眼下师兄这般古怪的模样,一定和那余舒脱不了关系。
“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水筠脸色一变,拽紧了景尘的衣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沉声斥责道:
“师兄,你是大安祸子,你身上背负着家国大义,尚未破命,劫数未脱,你还有心思去听信一个外人的闲言碎语,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是好了!”
怎知下一刻,景尘便扬手挣脱了她,抬起头,一双清湛的双目,幽幽地看向她:
“外人?你口中这个外人,救过我性命,不惧我这个灾星,危难时为我挺身而出,在你看来,她是个外人,在我看来,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景尘按住了胸口,隔着衣料,那薄薄的两半字据,竟让他一时生出了许多恨意来!
他恨自己的轻信,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这生来具有的命数——
大安祸子,为何是他!
一生下来,便克死了父母,他本是不祥,却因皇室和道门的一场约定,苟活了下来,所以在那些人眼中,他的命,便不是他的,不是吗?
可他除了接受这命数,还能做什么?
“呵。。。”
景尘发笑,这一瞬间,他方明悟了一个道理,站起身,就要向外走。
水筠想要拉住他问个清楚,但她伤势刚好,那里抓得住景尘,只能在他背后低唤:
“你究竟是怎么了,师兄、师兄!”
景尘一如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出了阁楼,孤单着背影,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前方那一片朦胧的夜雾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朱二有求
余舒见过景尘,就回了忘机楼,入睡前,没能等到薛睿回来,便压了一桩心事,暗自定夺。
第二天早起,贵七就在门外传话,说是薛睿昨夜派了老崔来送口信,说是接管了一起棘手的案子,要出城查访,这几天不得回来。
余舒于是准备出门到城南扇子铺去寻辛沥山,瞧瞧她那把宝贝扇子做的什么样了。
怎想忘机楼里就来了客人。
后院茶厅,朱青珏背手站在一盆半人高的美人蕉前面,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余舒。
“朱公子。”
“薛大人呢?”
朱青珏今天过来,肯定不是找余舒的。
“我大哥有公务在身,人不在。”
朱青珏把眉一皱,对余舒道:“让人去找他回来,我有事说。”
余舒心想是十公主的事有了眉目,就对他笑笑,走过去坐下了。
“他出城去了,短日里回不来,朱公子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说,反正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
朱青珏偏头看着她,余舒平日不上脂粉,只在出门前将细细的眉尾粗描了挑高,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便显得英气了,少了一般女子的矫情,一看就是个性情直爽,干脆利落的姑娘。
不过,朱青珏还是觉得,那一日芙蓉君子宴上惊鸿一瞥的她,才更像是本性,也更有气势。
“三年前的事,我想起来一些。”
朱青珏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听余舒开口,又想到她与薛睿的关系,便觉得说给她听也是可以的。
“朱公子请讲。”
朱青珏转过身,面对着余舒,没有坐下:
“十公主出事之前,我进宫给她开方子,有一次。她托我在外面帮她收集一套《悬宁斋文志》。”
说起这件事,他脸上明显是有一点困惑的。
余舒却没听出什么不寻常,迟疑道:“这《悬宁斋文志》是什么?”
诗集?**?还是描写那些情情爱爱的杂文?她瞬间冒出许多个猜测。
朱青珏略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是先代大国士甯牧方先生所作的一部棋谱,流传甚少,十分珍贵。”
余舒看懂他眼神,并不尴尬,《灵棋经》她就知道了。甯牧方什么的,没听说过。
“这有什么不妥吗?”
朱青珏轻哼一声,心想若是薛城碧在这儿,一听就该明白了,眼前这丫头不通文雅,真好像对牛弹琴一样。亏他一大早就跑过来,还正正经经地告诉她。
“十公主并不爱好黑白手谈,向来兴致缺缺,突然要我帮她去找这样珍贵的棋谱,不奇怪吗?”
其实朱青珏很怀疑,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赠人的,可是宫里面,有谁擅长棋艺。还需要她去讨好的?
朱青珏想不出一个。
既然不是宫里的,那便是宫外面的了。
“你是说。。。。。。。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某个人?”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奇怪罢了,”朱青珏口是心非,他是很不愿意相信十公主同谁有了私情,还要私相授受的。
余舒摸了摸下巴,眉间有了思索,又问他:“那你后来帮她找到了吗?”
“嗯。那一套棋谱。一共四册,我找了半个月才收齐。刚给她送进宫中,没过几天,她就出事了。”朱青珏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是想到了十公主死的突然,又不明不白的。
余舒这边就有想法了:十公主拿到棋谱,有没有送出去呢?如果送出去了,那现在那套棋谱在谁手里,如果没送出去,那她是准备送给谁呢?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那个肖鸡的男子嫌疑最大,十公主这棋谱,十有**是为了赠送给他。
余舒有些郁闷,要是薛睿在这儿,凭这一点,或许就能顺出几个嫌疑人来,她却不清楚安陵城的人事,没他知一晓百的本事。
“朱公子就想起来这一件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朱青珏这时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往前走了两步,递给余舒。
余舒接去一看,纸上记着一首诗词,写的什么年光有限,莫待落花,什么山河空念,怜惜眼前。
在她看来倒不同于那些伤古悲秋的词作,至于再深层次点的意思,就恕她这个“文盲”看不懂了。
“这是?”
“三年前芙蓉君子宴,过后大概一个月,十公主抄了这一首词与我评鉴,问我如何,余算子以为呢?”
朱青珏要是知道余舒一年多钱还大字不识几个,大概也不会把这东西拿给她看了。
余舒“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又把手里的几行诗词看了一遍,半晌说道:
“这作词之人,应是个心智不俗的,不然也比不出山河空恋的句子,然而字里行间,不似女子。”
这话一半是蒙,一半纯属吓掰扯。
谁知朱青珏闻言,竟配合地点了点头,道:“然也,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