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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房里的丫头们留意到罗疏,猜到她是女儿扮的,却撒着娇问齐梦麟:“三爷,这位小哥是谁?”
“哦,她是我在山西时的跟班,你们可要好好地伺候!晚上她就睡我屋里,你们快去准备铺盖。”说这话时齐梦麟见罗疏皱眉,赶紧又笑着补上一句,“我说的是外厢。”
不消多时,齐梦麟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厨下也将清汤饭和一个装着精致小菜的攒盒送了来。丫头们替三人各盛了一碗,有嘴馋的也跟着分了杯羹,大家说说笑笑地围着桌子,听齐梦麟吹嘘自己在山西当官时的各种英雄事迹。
这时罗疏尝了一口汤饭,齿颊间顷刻溢满了鲜甜的香味,才晓得这一碗看似寻常的汤饭是用海鲜清汤配着粳米熬的。
富贵之家大抵如此,都爱将奢侈往骨子里渗。
晚间罗疏睡在外厢,齐梦麟房里的大丫头替她铺好了床,屋子里一早就被香炉和火盆熏得暖暖的。待到灯火半灭之后,她在帐中解了外衣,拥着锦被坐在床上,睁着眼等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帐子悄悄被人揭开一道缝,帐外闪动着齐梦麟不安分的眼睛。
“睡了没?”他猫着腰笑嘻嘻地问。
“别胡闹。”罗疏警惕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拥紧了被子。
这时另一边的帐子也被一只手揭开,竟是齐梦麟的大丫头探过身来,扯住罗疏的手笑着:“姑娘别怕,咱们三爷好容易才回来,屋里的丫头们都高兴得睡不着呢。趁着如今嬷嬷们也走了,大家都想再热闹一回,您若不困,也过来和我们一道吃酒吧?”
她这一说,罗疏就是再困也推拒不得,只好下床奉陪。偏偏屋里众人都是厮混熟的,所以十几个丫头都很自然地脱了外衣,只穿着花花绿绿的绫罗小袄,亲热地围着炕桌挤成一团。罗疏也只好穿着贴身衣裳,身不由己地挨着齐梦麟坐下,这样与人亲昵的光景,就算在鸣珂坊时也不曾有过,好在众人只顾着倒酒、布菜、拿令盆,闹哄哄的气氛渐渐化解了她的尴尬。
屋中的红烛再次高烧,席间觥筹交错、笑靥如花。产自哈喇火州的葡萄酒晃动着血红色的艳光,将醉人的危险传递进每个人的唇齿间。
罗疏一开始只是推杯换盏,喝到后来,却是不知不觉地借酒消愁。直至醉到深处,眼中朦胧的白光到底是来自玻璃杯的闪光,还是自己眼里的泪花,她竟已分不清。
这一场很沉很沉的醉,让她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被人牵着手领到一座华丽的大门前,门口的石狮子狰狞地看着她,让她的一颗心因为胆怯而狂跳。她努力仰起头,却始终看不到牵着自己的人,只能看见头顶上方金光闪闪的牌匾。
“能进这家的门,你就是有福气的。”牵着她的人说。
年幼的心中只因为这句话便充满了向往,她任人牵着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面前走步、请安、转身竭力做出最讨喜的姿态。而后牵她手的人消失了,她彷徨无助地站在一个墙角里,惶恐地望着眼前白茫茫的迷雾,这时一个戏台上的锦衣仙童忽然从天而降,笑嘻嘻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脸,亲热地问道:“你就是今天送来的丫头?”
她不是很懂这个小哥哥的话,却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记得你了。”仙童掏了掏荷包,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一眨眼仙童哥哥不见了,她的手又被人牵起来,一步一步在迷雾中向前走。
“可惜,太太嫌你太小了。”
她没有在意这句话,只是不断地回想那个仙童哥哥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
那不是一场梦,因为甜甜的糖块还含在她嘴里,没有化。
可是天下哪有化不了的糖呢?
当嘴里的甜味消失,眼前的迷雾也散了,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上停着一艘无比庞大的船。
“要不是三娘的丫头得急病死了,俺们也不会买这么小的丫头”她被人抱起来,一步一晃地往船上去。
这时她趴在人肩头,终于看清了站在河埠头上的人。
“舅舅!”她心里一疼,从此跌进了另一个漫长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提示一:小罗醉的时候,小齐还没。
提示二:小齐是个猥琐的坏淫。
然后大家自己意会吧=v=
第四十七章 上元夜
宿醉的头疼业已久违,当罗疏从梦中乍然惊醒时,全身都浮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按住自己抽痛的脑袋,两眼望着头顶的锦帐,不断回忆梦里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
不会那么巧的。那种可怕的似曾相识,应当只是一种错觉。
这时她又想起自己昨夜醉得厉害,摸了摸贴身衣裳还算整齐,这才狼狈地穿好衣服下床。屋里的丫头们立刻井然有序地走上前,伺候她梳洗用饭,此时齐梦麟人不在房里,好在昨晚闹腾了一夜,罗疏和丫头们差不多也混熟了。
当齐梦麟跨进房门时,罗疏正在用早点。他一见罗疏,脸上立刻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笑,像做了错事似的半带心虚:“昨夜睡得好不好?”
“醉了自然睡得沉,就是这会儿正头疼呢。”罗疏苦笑着回答。
齐梦麟走到罗疏身边坐下,接过丫头沏好的茶,轻轻吹了吹:“一会儿准备做什么?”
“我想上街逛逛。”
齐梦麟立刻兴致勃勃地提议:“我陪你去。”
“好啊。”罗疏点点头,看见齐梦麟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心中也没来由地一暖。
齐梦麟见罗疏神色平和,便忍不住凑近她,试探着问:“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罗疏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反问:“没梦见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齐梦麟顿时有些心虚,好半天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眼角,嗫嚅道,“你在梦里流眼泪了。”
“醉了多少会失态的,”罗疏微微一笑,将他的话搪塞过去,“以后别再灌我酒了,否则只怕还有更出格的事呢。”
“好好好。”齐梦麟立刻一本正经地点头,心底却波澜起伏:昨晚自己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着来一次,不知该有多美。
早饭结束之后,齐梦麟陪着罗疏出府,准备领着她在扬州好好游览一番。不料人刚出门,就听见府前的长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钟磬声,齐梦麟一听那声音便嚷道:“我二哥回来了!”
罗疏听了他的话,也翘首向钟磬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头出现了几十个小道士,一路慢悠悠地拿着法器唱念做打,列队往齐府走来。
齐府二公子竟然是个求仙问道之人,这一点颇出乎罗疏的意料。这时就听齐梦麟乐呵呵道:“我二哥拜师于茅山,一年才回来一次。他今天一回来,我就走不开了,要不我让连书陪你逛吧?”
“你只管去忙你的,我一个人随便走走。”罗疏对齐梦麟道,“我逛累了就雇顶轿子回齐府,也不怕迷路的。”
“那也好,反正日子还长,我过两天陪你去游保扬湖啊!”齐梦麟与罗疏约定之后,便欢快地跑去见自己的二哥。
罗疏与齐梦麟分开后,独自走过两条街才雇了一顶轿子,对轿夫说出了一个记忆中的地名:“去灯笼巷。”
轿夫对扬州四通八达的街巷是最熟悉的,一路抬着轿子健步如飞,不出半个时辰便从繁华的齐府街走到了熙熙攘攘的贫民区。
灯笼巷里有不少扎灯笼的铺子,为元宵灯会准备的花灯几乎堆满了街市。罗疏下轿之后,站在街头茫然地张望,只觉得眼前的街巷与儿时记忆大相径庭,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过去无数个梦里总也跑不到尽头的巷子,竟然只有这么窄、这么短。
罗疏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看着看着突然失声痛哭,在路人揣测的目光下虚软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尘封了十多年的“家门”。
然而家门之后又有什么?还能是她的家吗?
她没有勇气去敲开那扇破旧的门,也不会在被卖掉十多年后,还天真地认为门后的人是自己的亲人。
罗疏盯着那扇门站了许久,直到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从中走出一位年迈的老妪。
老妪陌生的面孔让罗疏心中一惊,下一刻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当年卖掉自己的那一点钱,怎么可能拯救一个日益败落的家?那些她还奢望再看一眼的人,注定会在她的生命里烟消云散。
缘起缘灭,都是人生的大悲苦——今天了却了这段心事,她的扬州之行差不多也就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疏基本上每天都待在齐梦麟的多喜园。一是因为年节越近齐梦麟的应酬也越多,天天走亲访友忙得脚不沾地,二是罗疏本人也无心游玩。好在齐梦麟屋里闲书极多,都被她借来一目十行地做消遣。偶尔齐梦麟回到园中,看见罗疏安安静静地歪在暖炉边,手里拿着一卷《琵琶记》什么的,真是痒得他抓耳挠腮,恨不得赖在她身边来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奈何府外总有推不掉的应酬在等着——他在山西当官,害得一帮狐朋狗友望穿秋水,好不容易过年回来一趟,总不能不给面子。
除了酒会诗社,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齐梦麟也避不开,那就是接受从四面八方送来的“孝敬”。这笔钱是真正供齐府挥金如土的来源,也是他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一种存在——小时候他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孝敬”他的父亲,长大后开始有人“孝敬”他,并且孝敬的人越来越多,数目越来越大。他完全不必思考其中的是非对错,理所当然地认为收下这笔钱是一种礼貌,宾主皆欢;只有看不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拒绝,并且被拒绝的人也是心低意沮,如丧考妣。
然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他看着礼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自从认识了罗疏以后,他不再是原先那个不知米价贵贱的纨绔公子了。他打过匪、救过灾,甚至帮忙收殓过病死的妓女,民间疾苦在他眼里变得具体起来,穷人活命需要的粒米束薪,和他手里的这些数字实在相差得太远太远。
可惜即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齐小衙内也琢磨不出什么解决之道,于是他只苦恼了大约一刻钟,便丢开手跑去邀罗疏游灯会了。
“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也没能好好陪你,”齐梦麟先是十分歉疚地向罗疏道歉,下一刻脸就一变,兴高采烈道,“不过元宵节我特意空出了时间,陪你游灯会去!”
罗疏看他一脸兴冲冲的模样,哭笑不得道:“没事,我和屋里的姑娘们都约好了,那天一起去看灯,你只管玩你的去。”
“跟府里的丫头一起去看灯,家丁又会拉了步障,最没意思了。”齐梦麟一个劲地撺掇罗疏,“你同我一起去,我领着你尝尝扬州的小吃,包你喜欢。”
论起吃喝玩乐,罗疏哪能拗得过胡搅蛮缠的齐梦麟,被他软磨硬泡了一个时辰,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元宵节这一晚,整个扬州城灯火通明,全城的男女老少纷纷挤上街头赏灯。齐梦麟陪着罗疏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就像人海中的一对比目鱼,甭提有多般配了!
他一路假借保护之名,不停地与罗疏挤挤挨挨,表面上虎着脸对拥挤的路人骂骂咧咧,实际上心里甜得像一颗熟透的石榴,暗爽得都快爆了。
二人走到莲花桥上的时候,罗疏却忽然不动了,她痴痴地望着河道两岸五光十色的花灯倒映在河面,与岸上沸反盈天的喧闹相反,水面下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庄严静穆的美,漫天的烟花同时闪烁在黑色的夜空与河心里,烘托着云水间相隔遥远的两轮明月。
“真美”这样看,一真一幻的两个世界,竟能亲近如斯。
此刻齐梦麟读不到罗疏的心事,只能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陪着她站在桥头赏景。
“是挺好看的。”他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糖葫芦,借着两岸灯火的幻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罗疏的侧脸,“有句词怎么说来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得是不是这个景?”
罗疏闻言忍不住一笑,也咬着糖葫芦侧过脸来,望着齐梦麟戏谑道:“难得难得,眼前的景竟被你一句话说完了,轮到我,最多再添一句‘月上柳梢头’了。”
“谁说眼前的景都被我说完了?我这里还有一句,”齐梦麟凝视着罗疏,缓缓地开口念道,“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颊,花月不如人,眉眉眼眼春”
这一句念完的瞬间,明月、花灯、烟火,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黯然失色,齐梦麟的眼中只有罗疏怔愣的笑脸,她被冰糖渍得晶亮的红唇是那样诱人,让他脑中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