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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午后,夏泠又觉得难受,赵十七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吹了多久,最后抱着那支箫,不知不觉靠在他的枕边睡着了。
入夜,夏泠在毒痛折磨中睁开眼睛,他发现十七已经睡着了。他估计赵十七若醒来发现他还未入睡,又会不顾一切继续给他吹箫,便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让她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十七也在夜色中醒来,她发现夏泠今日晚上似乎比较安宁,虽然她因睡姿不对浑身酸痛,她亦尽量保持身形不动,以免烦扰到他。
漆黑的山洞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小心地听辨着对方的呼吸,同时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只求能够带给对方一宿的安稳睡眠。
……
夏泠一天捱着另一天,每一天都是煎熬。
眼看着赵十七的功力终于有了一些长进,可以在石壁上飞快地一掠而过。
她迫不及待地扯了那青鸟风筝将它高高放起:“夏公子,夏公子!你看,它真的飞起来了!”
风筝在山谷上升气流的引带下,徐徐上升。
黄沙白云,风筝如扶摇而上的黑鱼,拖着长长的尾巴。
千寻陪在夏泠的身边,为了十七能够逃脱关九郎的狙杀,夏公子再也不能回江南了。
赵十七是个没有家乡的人,只有同为中原人的千羽千寻,明白“叶落归根、招魂返乡”,对于夏泠来说有多么重要。
青鸟,是传说中的神鸟,生在扶桑树上,可以引着飘荡在外的孤魂回到故土。
夏泠望着东南方向:千里之外,三秋桂子飘香,他捍卫过的土地上,也应有数百只风筝在天上……
十七的风筝越飞越高,这是非常危险的。
夏泠艰难地命令:“让十七把风筝收下来。”
十七没放够,还想玩,夏泠说:“以后,你有的是机会玩,我教你做。”
“也好,有其他的样式吗?”
“有童子坐莲,有喜鹊登枝,还有长龙、燕子、美人……”
“教我做‘美人’吧。”十七看着他,笑眼眯成两个月亮弯。如今,她也肯承认他是个“美人”了,而且还越看越顺眼。
“美人儿”神情很正经:“其实也没什么,骨架要左右一个样,其余都是画出来的。”夏泠教她绞纸,扎骨架,糊完风筝,正色道,“你玩了两个多时辰了,去屋里练功,等你出来我这里就画好了。”
“好吧。”十七回屋子,还不忘记回头提醒他,“画得好看些。”
夏泠不擅长绘画,为难地画了许久,画出一个美人风筝来,千羽看了:“夏公子,你画的是赵姑娘吧?”
夏泠轻轻揉碎。
十七一个人封闭在石屋中练功,等着出来的时候能够拿到夏公子答应的那个“美人风筝”,结果拿到了一个燕子风筝。
“若论绘画,人物最难,山水次之,花鸟为第三。所以,”夏泠表示无奈,“画不出来。”
“燕子就燕子吧,”十七也不愿意他太劳神,“教我提行线。”
“这倒最难,你要好生学着。”
两个人便坐在一起,夏泠教她,什么位置放行线,什么角度收束绳结,飞起来最稳当。
十七专注听着,跟着他的手试来试去,比划了好几回。
不知不觉,两人越靠越近而不自知。
岂兰崖下,风动沙流,岁月静好。
第二十七章 风雪
关九郎偶然还是会来,跟夏泠一处对弈、聊天、看斜阳。
——重点来看看他什么时候死!
夏泠心中有数,欢迎“观赏”,越发跟着赵十七闹个“卿卿我我”、“情深意重”。
这一日大家饭毕,十七支使着千寻收拾碗,夏泠递给关九郎一张纸:“让人把这个送到岚京去。”
他和千羽这阵子将那密洞中的万册古书都看遍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最后一点希望都已泯灭,也该留一点东西给在岚京等他的人。
岚京城,连城带郭三百里。
此乃江南皇城,三朝故都,此时已然万株梧桐齐黄。
北边战事平缓,明帝李绩龙心大悦,借着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开了一场“三宝斗鸡会”。
为了表示隆重,明帝在岚京西面约三十里处的苍郁山上起雕梁,造画栋,营建了一座“三宝斗鸡台”。
河南、东埠、漳州、越城等等各处的斗鸡好手云集岚京,金毫、铁距、高冠、昂尾数以千计,都养在皇上亲辟的“窦澜宫”中,鸡鸣千里,热闹非凡。
到了斗鸡那一天,红叶踏遍,万头攒动,冠盖云集。
官员们都随驾一同观赏,直到夜深才各自回府。
这些庭前议事,奏折批阅,议论军机大务……这些繁琐烦人事务,都因这斗鸡会而暂时搁在一边。几位重臣略加进谏,也被卷入苍郁山一起去观看斗鸡。
两更时分,一辆四轮四骑的马车在官道上一路行到北寺区的宗太师府。
马车停下,一名朝服老者走出,便有家人下跪行礼:“迎——宗太师——回府!”此人着紫色朝服,玉带在身,面目润中带刚,一把花白长髯衬托出他的长者风范。
他来到堂屋,里面已经立好了两个人。
东首站着的是一名年轻女子,面貌袅娜,身姿娉婷;她的对面站的是一名少年,长发只在脑后束起大半,柔顺地披在一件素色青衫之上。
宗太师看见他们,女子与少年一起上前行礼:“父亲”,“老师。”
“兰楚,纪子。”宗太师刚从“斗鸡台”的盛宴归来,年事稍高,看着便有些神色疲惫。宗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平铺在案桌上。
纪子和初娘走过去一看,是一幅他们最熟悉的王氏行书。
宗兰楚的指尖轻轻掠过纸面,似乎还能嗅到他的气息:这……这就是他的……绝笔吗?
此时重阳蒸糕的香味,布满全城。郊外苍郁山的“斗鸡台”明日又将站满了人,一为看斗鸡大赛,二为登高会爽。
不知有谁又会轻吟:“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底的这一天,十七练功之后,睡得很过分,一直睡到午后才醒来,醒来先找夏泠。
千羽千寻一刀一剑立在她面前:“赵姑娘,我家公子说这些天承蒙照顾,今日让我们给你吃一顿好的。”
他们端上来的菜一道比一道精美,虽然也是漠北常见的野物做成,可是薄切麂子肉搭青蒜泥摆成了“平湖晓月”,蒸貉筋撒红绿蜜饯丝成了“锦绣良缘”,酸腌野骆驼干炒杏仁、脆肉皮成了“金玉满堂”……
十七看这些菜,疑疑惑惑地慢慢下筷:“你们不吃?”
千羽千寻黑着两张阎王脸:“不吃!”
“夏公子呢?”
“里面躺着。”
“我去叫他一起来吃?”
“都跟你说了,公子如今更加禁不住你的罗唣,你就说不听吗?”
十七咬了一口“锦绣良缘”,舀了一勺“金玉满堂”,看着“平湖晓月”,这顿饭菜分明做得很好,怎么吃在嘴里全是不对味儿的?十七吃了几口,想起了南煦的一个风俗习惯,手中的刀便悄悄滑了出来:“你们真不吃?”
“不吃!”
十七跳起来,将饭菜往千羽千寻身上扔出去:“夏公子呢?叫他来见我!凭什么给我吃‘断头饭’。死也让我死明白!”
临刑之前的犯人必要吃一顿好菜,一个菜叫“平湖晓月”,让他平安离去莫牵挂过往;一个菜叫“金玉满堂”,愿他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辛苦;一个叫“锦绣良缘”,来生结段好姻缘,日子安定……
“叫他出来!”经过了这两月的调理,她已经能够跟千羽千寻两人的联手打上一阵子了。
十七身法好,钻过千羽千寻的包围圈,来到了她最最熟悉的夏泠的石屋:“你给我出来。”
被子挑起,棉絮纷飞,根本没有人!
十七找不到夏泠,千羽说:“你别费事了,公子已经离开了。”
“离开?”十七说不清该心痛还是该生恨。
千羽说:“我师父的药草无法医治,他很快便会来陪你的。”
千寻说:“你就当为他殉葬吧。”
十七听得混乱:“你师父,你师父不是来救他的吗?”
“本来是救命的芗续草,谁知道他生吃了?”
“也不知道谁给他拿的药。”千寻对此事恨得牙痒痒,用力向赵十七挥去一刀,拿她煞煞火气。
“那什么芗续草……是不是绿得很艳,还带一点紫色?”
千羽千寻停下追袭,同时看向她。
时间停滞,可听到石洞外狂风呼啸。
千羽头脑较快:“是不是你给我家公子拿的药?”
这件事情一直很蹊跷,将军府守备森严,若非赵十七这样身肢柔软,善于隐匿行踪的高手,寻常江湖好手根本不能入府。
十七晃了一晃才说道:“你们……你们……”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事已至此,千羽千寻唯有埋头一顿闷砍,仿佛要将十七剁成碎肉。十七无法招架,幸亏她路径熟,连忙抄到洞口,逃窜出去了。
千羽千寻提一口真气,追着赵十七往雪原而去。
大雪纷飞的岂兰崖,白茫茫风转千里,什么都看不清。
岂兰崖的山口,一条灰影冷静地守在生死玄关前:关九郎今日将在此处,将那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赵十七力毙刀下。为了等这一天,关九郎守了三个多月了。
在高高的岂兰崖上,风雪连都,也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雪片盘旋中若隐若现。
夏泠一个人坐在高处,俯视着即将展开激战的山谷。
关九郎是个敢为天下先的人,他行事有他的原则。在发现楚云深他们的时候,他首先选择回报于盛云城守将夏泠,而不是直接上报神捕门,可见他胸中有大局的,对神捕门并不愚忠。
这样的人,面对道义责任,就算赵十七真是他救命恩人的妹妹,他未必会就此善罢甘休,至少也会将她囚禁,以免除后患。
为了还十七一份不受干扰的自由生活,夏泠分成三步走。
先让赵十七以她自己的武功令关九郎动容,使关大人相信,赵十七的确有自保的能力。
其次,他和十七的亲密之态,也是特地“展示”给关九郎看的。他相信,他与赵十七有这份“深情”,关大人面对故友的“爱人”,下手之时,又能多一分犹豫。
最后,再让千羽千寻将十七的兄长,可能就是歌乐雪山的那名黑衣男子之事,作为一个隐秘告知关九郎。
如此层层攻心,他不信关九郎还能拿出那副追究到底的冷倔脾气,继续去为难赵十七。
当然,这个游戏的规则,首先取决于十七自己是否有能力让关九郎信服,夏泠和关九郎是同一类人,他们都不会留一只软脚蟹揣着财宝,却任人鱼肉,以致贻害天下。
所以夏泠竭力支持着活下去,他多捱一日,赵十七可以多恢复一点,对上关九郎的时候可以多一点实力。
大漠气候干旱,即使下雪一般也是薄雪。
去年备战之时,他曾了解过当地天象。得知到了冬日全是干冷的西北风,大漠之上未必会下大雪;反而在秋冬之交,东风与西风交锋之时,可能会有铺天盖地的白毛大雪。
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时,他死活煎熬,终于等到这场大雪,最后给她再加点胜算。
十七,吃了“平湖晓月”,平安离去莫牵挂过往;
吃了“金玉满堂”,找个好地方,安家落户不再辛苦;
吃了“锦绣良缘”,与人结段好姻缘,从此日子安定……
雪如撕棉扯絮,他一口气泄散,在山崖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周围的白色越来越重,仿佛整个天空都向他坍塌了下来。
就在他慢慢归于茫茫之中,忽然又看到了那一张熟悉的脸。
出于担忧,他连忙重新定住气神,真的是十七。
雪片乱舞中,她似乎对着他在叫什么,可是,他的双耳却仿佛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到。
他听不到动不得,气得头脑昏乱,想:十七为何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到黄泉路上陪他来了?
这太令他失望,似乎这三个月他白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他闭上眼睛,恨不能当即化雪散去。
头脑中的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十七打不过关九郎,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