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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沥川分手后,我的身体就停止了生长。整整一年,月事紊乱。我吃了无数瓶乌鸡白凤丸,才渐渐恢复。说来奇怪,我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竟是我的视力。由六年前的完美视觉,变成了现在的左眼4。5,右眼4。0。我平日戴一副隐形眼镜,睡觉常常忘记取出。上班爱揉眼睛,又常常把它弄掉。所有我有一副玛瑙色的树脂眼镜,放在包里备用。
圣诞那天,我化了淡妆。看见我的女同事们,个个鲜艳夺目、花枝招展。我躲在一个沙发上喝酒,喝了三杯,烟瘾犯了,又偷偷溜到了阳台上吸烟。等我回来的时候,正餐已经开始了。我匆匆找了个座位,艾玛笑眯眯走过来,特地坐到我的旁边。
“你看,今天除了张总——人家夫人出差——只有你我是孤家寡人。怎么,和萧观吵架了?”
“没有。”
“刚才你一进门,知不知道翻译组里有多少人在心底稍稍地尖叫?”
我吓了一跳,连忙掏出镜子,左照右照:“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她用手托着腮,审视着我,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坦白告诉你艾玛姐,你的背后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我没来头。——你看我这样子,中午吃快餐,晚上泡酒吧,手机从来不响,这是有来头的样子吗?”
她指了指我的手袋:“这LV的包,是你自己买的吗?”
我对手袋没有任何研究。也不知道LV是什么意思。
我于是摇头:“人家送的。”
“又是以前的男朋友?”
我不吭声,心里有点烦她。艾玛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看时尚杂志,看名牌衣服的最新款式。
眼见她红红的嘴唇拧成一个圆圈,目色迷离:“你以前的男朋友,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Try me。”
艾玛是情场老手,交游广泛。我避而不谈,转移话题:“什么叫LV?”
她看着我,眉头一扬:“安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直直瞪着她的脸:“真不知道,您教育教育我吧。”
“你这款LV的手袋,我以前见过,标价一万四千,”她闭眼呻吟了一声,仿佛某个梦破碎了,“美元。”
她停了停,又指着我的鞋:“还有这双鞋子,也是LV的,六千四百美元一双。你姐姐我的收入,早在入门的时候,就是同行里最高的。但我从来消费不起这些东西。”她抿了一口酒,紫红的酒浆在她杯中摇荡,“九通是什么眼光,CGP是什么眼光?为什么来的人是你?嗯?S师大不过是二类学校。北大、北外的学生,出了校也是一方神圣,到这里就如过江之鲫,削尖脑袋都钻不进来。你说你没有后台,谁信?”
我咝地一声,笑了:“艾玛姐你呢,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我十四岁进北大少年班,北大法语系的硕士。我拿过全国比赛的一等奖。”
“我是云南省的高考冠军,不进北大不是我分数不够,而是家里没钱。我也是硕士,我也拿过全国比赛的一等奖。艾玛姐,英雄当惺惺相惜,又何必计较出处?”
见我着恼,她又陪笑:“艾玛姐是关心你。看你没男朋友,想给你介绍一个。自然得先打听打听上一任的情况。俗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你以前的男友把价码也弄得忒高了,让我们这些有心帮你的人,难以下手啊。”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气馁,身子又缩回圈椅里,继续喝酒:“艾玛姐,我被人伤过心,此生此世,不谈恋爱。”
“哎哟,小小年纪,”她失笑,“发这么毒的誓干嘛?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对他们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准吃亏。我这个月见过几次萧观,人家可是次次都问起你。”
其实,萧观一直都很关照我。特别是在帮我改进英文这一点上,让我心存感激。此外,他这个人相貌英俊,事业有成,一般人看来,巴结还巴结不上,怎么说都不能算是讨厌的。但我已深深地习惯了沥川的温柔恭让,见到霸道的人,就不肯买账。
我假装专心地切一块烤得七分熟的黑椒牛肉,不接话。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艾玛,向你打听一个事儿。昨天,工程部派了一个软件工程师过来,把我计算机的文件全部考贝了一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悄声说:“听说是温州的标出了事。有人将我们的设计方案透露给了佳园。”
佳园目前是CGP在温州工程的最大竞争对手。
我暗暗心惊。
“老总们大怒,派人追查设计图有哪些人看过。”她斜眼看我,“你负责翻译所有的图纸,当然会查到你。”
我译过大量的图纸,但我只顾着找图纸里的英文字,根本不记得哪一张属于哪个工程。我倒不但心是我泄密。CGP在译图方面有严格的操作程序,我每次都认真执行,不可能有纰漏。我担心的是我利用上班时间访问过的网站,会不会有记录,虽然每次关机之前,我都记得清除浏览器里的历史。所幸我的原稿一直存在U盘里,在办公室的机子里没有备份。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有点害怕,有点做贼心虚。
我正在胡思乱想,蓦地听见艾玛说:“其实现在查已经太晚了。离投标的截止期只剩下了十二天。现在又是年底,又是过节,想重头再来,没时间,也没心思。那个C城改建,投资二十几个亿,外观和园林由江总和张总亲自设计,本来是胜算在握的。咱们公司这回的损失,可是不小。这年终晚会,以前江总必来。你难道没发现,江总这几天都不在公司?”
我一个小小的翻译,只做我份内的事情。哪个老总来不来上班,我从不关心,也从不研究。我加快速度吃完饭,发现不少人还留在大厅里闲聊。我假装去洗手间,其实是想溜回家去写小说。走到门边,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安妮!”
我忙回头,见是张庆辉。
“张总。”
“安妮,公司最近有点事情,你能在圣诞期间出趟差吗?”他说,神色很严峻。
“当然可以。”我看着他,多少有点心虚。琢磨是不是我上班时间写小说事发。
“抱歉,按理说这个时候不当来找你。”他说,“可是,公司里的英文翻译,单身的只有你一个。其它人都有老公和孩子。”
“没关系。去哪里?什么时候动身?”
“温州。今晚十一点的飞机。我们已经订好了宾馆。”
我看看表,刚刚七点。
“那我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给你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够吗?我派司机送你回去,然后八点整接你去机场。”
“好的。”
“也许你听说了,公司的设计方案出了点事,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才会有此非常行动。”
“我完全理解。”
“那么,等会儿机场见。”
我回到我自己租的公寓,换了一套日常穿的衣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我的头因为喝了几杯酒,很有点晕。我把头埋在温水里,仔细地洗了一把脸,然后我出了公寓的大门,看见张总已经到了,他站在车外抽烟,显然已等了我一段时间。
“对不起,不知道今晚会出差,我可能多喝了几杯酒。”进车门的时候,我的头在车窗上碰了一下,显得很傻。
“没关系。”他笑了笑,“以前翻译部的朱小姐,酒量也很好。”
一路无话。
汽车到了机场,我走出车门,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然后,我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我居然没戴隐形眼镜!
可能就是在洗脸的时候弄丢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袋,郁闷地发现,我的备用眼镜放在那个沥川给我的LV小包里了。我现在背着的,是平日上班用的帆布小包,肩挎的。因为轻,而且有很多夹层,很喜欢用。
我暗暗安慰自己,不要紧。温州那么大,不会没有眼镜卖。我明早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商场配眼镜。然后,我拖着行李箱,如影随形地跟着张庆辉。
不一会儿,我们在入口处碰到了另外几个人。我只看得见一群模糊的人影。只听见张庆辉叫了声:“江总。”
人影走到我们面前,是粗粗的轮廓。依稀认得出,是江总和CGP的另三位建筑设计师和两位制图师。每人手中都有一个手提。
“飞机已经到了?”张庆辉问。
“到了,他们可能正在拿行李。”江浩天回答。
原来,他们还要等另外一拨人。
接机口十分嘈杂。我忍着喉中隐隐上涌的酒味,跟着众人在围栏外默默等待。过了约半个多小时,江浩天和张庆辉忽然疾步走过去,余下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显然,他们接到了要等的人,正在那里握手、寒暄。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眼前有很多人头在晃动,有很多牌子在挥舞,有人拥抱,有人尖叫,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这场景让我想起点什么。
六年前,也是在这里,我等过沥川。他的飞机一点到,我生怕误了,九点就赶到机场。等得那么苦,到底还是沥川先看见我,我紧紧地抱他,长久不肯放开。那时,真的,只想把他折成一道手帕,永远装进自己的兜里。
现在,多少日子过去了?一切都茫然了。
我默然地想着,面前的人群忽然分开。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向我走来。
其实,那只是一个穿着大衣的黑影。我认得他,是因为那走路的姿势我再熟悉不过。
然后,我看见一张脸,离我很近,却看不甚清。
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没戴眼镜,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我听见江浩天向这个人介绍:“王先生,这位是我们新来的翻译安妮小姐。英文系的高材生。她来接替以前朱小姐的工作。安妮,这位是CGP的总裁王沥川先生。”
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我亦伸手过去。
手,仍然是冰凉的;淡淡的气息,仍然是薰衣草。
“你好,”他迟疑了一下,“安妮。”
我觉得我的体温,降到了零度。涌到头顶的血,凝固了。
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无比冷静,无比专业:“你好,王先生。”
然后,他身后的一个人推着行李,也腾出手来和我握手:“你好,安妮,我是王先生的助理,苏群。”
24
苏群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离登机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沥川走得比较慢,大家都陪着他慢慢地走。只有苏群推着堆得高高的行李车赶着去办托运。
过了安检,我们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准备登机的通知。透过航战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停在登机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两位老总一左一右,一直和沥川窃窃私语。剩下的人,都识相地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我们的机票是清一色的头等舱。大家都知道,这趟差的主要任务,就是亡羊补牢。只要公司中标,花什么代价都值得。乘客们已经陆续开始登机,CGP的人却按兵不动,只因江总仍垂头和沥川说话。外企和国企一样有严格的等级制。一般工作人员不会越过老总,先行登机。觉察到这一点,江总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先走。于是,众人鱼贯而入。我拖着行李箱,埋头走向检票口,路过沥川时,箱子忽然一抖,好像从某个人的脚背上拖了过去。
我抬头一看,“某个人”似乎是沥川。然后我低下头,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压的是他的哪一只脚背。如果是左脚,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右脚,我觉得用不着。反正,假肢没感觉。反正,我一句道歉也不想说。
什么也看不清。我这一迟疑,路人都看见了。碰到人家,还是残疾人,连个sorry都不肯说,像话吗?两个音的词,难道会噎死我?犹犹豫豫,正待张口,他竟先说了,两个字:
“不是。”
我舒了一口气。然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