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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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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修长的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猛然又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
  
  抢着拾起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看得出,行动有些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 “Off you go。”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英文:“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
  
  “安妮,到我这里来一下!”
  
  一阵小跑,来到他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大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呆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and pool grows with grasses of spring; Garden willows very the birds that there sing。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翻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句话,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你的建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意思。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26

  我在沥川的屋子里足足坐了两个半小时,给他详细解释谢灵运的每首诗。开始,我还以为是工作的需要,渐渐地有些怀疑他不过是拿我消遣。最后,我又困又饿,当着他的面打起了呵欠。
  
  他一直不停地用铅笔在我的译稿上做记号,很少抬头。听见我打呵欠,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昨晚没睡觉?”

  “睡了。”我这样的天才,用得着求上进吧?用得着为工作熬通宵吗?
  
  他又问:“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还没。”实在饿得不行了。
  
  “今天就工作到这里。”他收起笔,站起来,走到门口替我开门。
  
  我跑到门外的小吃店,胡乱地吃了个葱油饼,然后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没人找我。
  
  我起来, 在走廊上遇到制图部的小丁,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便约着一起到餐厅吃饭,吃完饭,我问他:“小丁,我很少去制图部里玩,不好意思,你叫丁什么?”
  
  “丁春秋。”
  
  他说完,研究我的表情:“怎么,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古怪?”
  
  “丁春秋,挺好的名字呀!《左传》,不是就叫《左氏春秋》吗?”
  
  “你看不看金庸?”
  
  “不看。”
  
  他和我握手:“安妮,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不被武侠小说腐蚀的女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捂嘴偷笑。原来,是怕人家说他是“星宿老怪”。
  
  “其它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扫了一眼餐厅,看不见几个CGP的人,也不见沥川。
  
  “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子里工作,几位老总跟着沥川先生去了现场。我们很紧张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是把两个月前做的工作全部推倒重来一遍,却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还要夺标,大家都忙疯了。”
  
  我发现CGP的人喜欢称沥川为沥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为公司里有五个人姓王。
  
  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沥川很忙。都是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研究谢灵运。
  
  “那么,到现在为止,总设计图和方案已经有眉目了吗?” 
  
  “沥川先生要画的图已经出来了好几张,重要景观的效果图、主要视点透视图的手绘稿已经出来了一些。交通和景观的分析图由江总和张总来做。总平面图、鸟瞰图、空间竖向设计、空间构成剖面图这几样还没出来。最后他还要写文字案:创意说明、功能说明、济指标说明等等。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过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真说到补救,只有找沥川先生。他是出名的快手,从不拖延时间,还经常提前完成设计。有他在,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体受不受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
  
  我觉得,自己的笑容僵住了:“身体?他身体看上去挺好的啊。”
  
  “听说是滑雪受了伤,加上他严重贫血,本来就难得好。江总打电话请他的时候,他还住在医院里。这两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来他说,设计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现在江总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干。”
  
  “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纸刀,万一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烦了。”
  
  我从没听说沥川贫血。我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就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过,听他的口气,说是医生小题大做。一次是发烧,吃了几颗银翘片,还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没有半点贫血的样子。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小丁却在看手表:“安妮,不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房,继续躺在床上,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虑。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张总。
  
  “安妮,你还在宾馆吗?”
  
  “在。”
  
  “能去机场接两个人吗?外国人。”
  
  “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踊跃。我是这里唯一的翻译,又是最闲的,我不去谁去。
  
  “是这样,来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霁川和一位法国设计师,名字叫Rene。王先生本来打算亲自去接机的,可我们现在还在现场勘测,赶不回来,所以麻烦你去接一下。住处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航班号和到港时间是——”
  
  “王先生说,他把班次和时间打印在一张纸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只记得好像是下午六点半到温州。我刚给保安打了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领一把备用钥匙,把那张纸拿出来,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点四十。时间紧迫。我关掉手机,到服务台拿钥匙,打开沥川的房门,找到那张纸,回屋匆匆忙忙地换了套像样的衣服,化了妆,拿了我的手袋,就打的去了机场。
  
  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我要找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北京推迟起飞。从北京到温州,是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所以,我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我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我又去看告示牌,发现飞机还是没有起飞,不过,预计起飞时间变成了22:00。
  
  我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里面有不少电子书,这么长一段时间,怎么打发。
  
  烟瘾发作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继续等。
  
  九点钟的时候,我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安妮。”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王总。”
  
  “飞机晚点了?”
  
  “嗯。”
  
  “预计什么时候到港?”
  
  “十二点。”
  
  “不用等了,先回来吧。”
  
  “不回来,这是张总给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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