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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卷起好大一片金浪,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越来越温暖起来。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站住!”
柳毅一愕止步,这喝叱之声是从左边传来的。
农田的左边,依然是农田,只是,却植了几十棵翠竹,朝阳垂照而下,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翠竹环绕中,有一方不大的土丘,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笑容中都有些无奈,看来,在这修罗镇中,想求片刻安身都不可得了。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有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
那声音非常清澈,却也非常沉缓,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某件重大的事,然而为的却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这未免有些好笑。
然而聂隐娘和柳毅却笑不出来。
布娃娃。
至今为止,修罗镇上只出现过一个布娃娃。就是曾被一个疯丫头抱在怀中,最后又屡次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娃娃;那个宛如魔鬼请帖、死亡诏书一般的娃娃;那个曾经记录下裴航、王仙客、任氏垂死之容的布娃娃。
两人忍不住向那翠竹林望去。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只见一个红衣人,头顶白玉冠,身披一袭硕大的鹤氅,持剑立于土丘之上。他身材极为纤瘦,却又高挑出奇,几乎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抬头仰视。那袭鹤氅也同样长大,羽毛分拂,一直披垂到脚下。
他的身材和装扮真可谓骇人耳目,聂隐娘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在这样的小镇上,决不会有居民如此装扮。
正在这时,那人回过头看了聂隐娘一眼。
行踪已然暴露,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上前几步,来到那人面前,脸上露出镇定的微笑道:“传奇?”
对方既然在此处出现,必然早有准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先发制人。
那人微微侧目,向聂隐娘和柳毅一瞥,缓缓伸手,将身上的鹤氅扯下。
鹤氅下是一件绯红的衣衫,红得宛如在鲜血中浸泡而成。衣衫胸前骇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巨鹰,巨鹰昂首啸天,钢爪厉喙,生动非常,看去真如随时会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
聂隐娘忍不住惊呼出声:“血鹰衣!”
她不禁回头去看柳毅,柳毅同样也是一脸惊愕。
血鹰衣,是当时轰传天下的天罗秘宝之一,据说穿上此衣能瞬间极大激发人的潜力,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
然而自从横行一时的天罗教得到此宝后,血鹰衣就成了教主独属的利器,此刻又怎么会穿在这个人身上?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的惊愕,对柳毅道:“难道,难道他是……”聂隐娘顿了顿,才说出后边几个字:“天罗教……”
天罗教二十年前风云一时,少林、武当两大派都曾遭到屠灭,天罗教主也曾数度现身江湖,但自从与华音阁一战后,已经销声匿迹,退回西昆仑山。何况就算天罗教重出江湖,区区修罗小镇,又岂能劳动教主大驾?
柳毅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头上的白玉冠也有些眼熟?”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柳毅道:“传说蜀山派掌门陆飞羽得道飞升后,就留下了这顶飞羽天下冠,作为掌门人世代传承的信物。”
聂隐娘一怔:“不错,但这飞羽天下冠怎么会也在他手上?难道……”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天罗教又灭了蜀山派?”
柳毅再次摇头:“或许不是,看他的佩剑。”
聂隐娘抬眼望去,那人正好把佩剑拔出,剑尖斜举,一道赤色的龙痕,从剑身蜿蜒而下。聂隐娘张了张嘴:“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毅沉色道:“不错,是天都剑。华音阁主的天都剑。不过自从唐开元年间,华音阁主简碧尘与摩云书院一战后,这柄剑就被封存,仅作为礼器存在,绝少以之御敌。”
聂隐娘摇了摇头,华音阁立世数百年,声势之盛,真可谓无人能及,若说天罗教击败华音阁,夺得了天都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若说华音阁同时夺得了血鹰衣、飞羽天下冠,也是骇人听闻之事。如今此人身着三件轰动天下的秘宝,出现在修罗镇,却又是什么原因呢?
柳毅沉色道:“三件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绝世秘宝一起出现,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它们都是赝品。”
聂隐娘正在惊愕,就听另一个声音道:“把娃娃交出来。”聂隐娘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客站在那人对面,卷发黑肤,游侠装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
那个红衣人突然将长剑在空中一挥,对那江湖客一字字道:“休想。”
那江湖客脚下,瑟缩着一个女孩,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脸上也抹了些泥土,露出一丝带些呆痴的笑容,聂隐娘猛然觉得有些面熟,骇然竟是整天在镇上流浪的疯丫头。
疯丫头怀中抱了个肮脏的娃娃。
娃娃头大身小,浸满污渍,不时有发黑的稻草从破布下支棱出来。
柳毅心中一沉,果然是这个娃娃。它竟然在经过无数血案之后,又奇迹般回到了她怀中。
聂隐娘脸上的神色更为惊讶??这个娃娃从额头以下,都包裹在一层白纱之中,仿佛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装扮,聂隐娘曾经见到过一次。
黑暗的大殿之中,霍小玉拼命保护的那个人偶,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层薄纱。也正是这个人偶,最后透过层层白纱,对她诡异一笑,而后伸出手去,发动了湖底的机关蛟。
如果,这娃娃有着和人偶一模一样的面容,那么她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了,这个困惑了她整个生命的谜底,也就从此揭开!
聂隐娘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将布娃娃抢过!
布娃娃被她翻转过来,一蓬乌黑的长发垂散而下,极直也极为整洁,几乎将整个脸遮住,撕开那层白纱,肮脏的破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清瘦的面孔,和面孔上那充满欣喜和渴求的神情,传神之极。只是娃娃的两只眼睛却只剩下深深的空洞。
霍小玉。
暗夜中那张苍白而清俊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显得有些凄怆。
聂隐娘和柳毅齐齐变色。
霍小玉垂死的神情,被刻画得如此逼肖!这烟火落石中的一瞬,本应是旁人无法得知的。若不是当时聂隐娘掠过霍小玉身边去取桌上的刺青,她也无法看到。可是这幅画的作者,又是如何将这本无由得见的一幕刻画在白布上的?
聂隐娘甚至忍不住去想,难道最后出来与霍小玉一见的人偶,其实不是人偶,而真的是主人本人?
四周晨风吹动稻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幽暗中主人的冷笑。
聂隐娘正在出神,柳毅伸手将娃娃接了过去。
娃娃正在他们手上交接,一声尖锐的哭泣却响了起来。
疯丫头见到布娃娃被抢之后,眼眶里本就蓄满了一池泪水,这时见传到了另一个人手中,再无还给自己的希望,于是忍不住,哇哇痛哭了起来。
那个极高的红衣人缓缓回头,注目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是谁?”
“我?”柳毅将那个娃娃放在手中,随意翻转着,笑道:“刺客。”
话音未落,柳毅突然将手中的娃娃抛起,娃娃在空中滑落,影子恰好在红衣人眼前一挡,就在这一瞬间,柳毅手中的珊瑚枝已然出手!几乎同时,三枚血影针横扫而至!出手瞬间,聂隐娘和柳毅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甚至没有相约,靠的只是心中的灵犀一点。
那极高的红衣人猝然不防,闪开柳毅的珊瑚,一面将手中长剑撤回,向银针上斩落。噼啪声响,银针落地,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庆幸自己的剑法不弱,就在此时,聂隐娘又一蓬血影针已无声无息地飞到。
那人似乎极少御敌,竟然慌乱起来,向后跃去,还不待他起身,柳毅一掌已击在他肩上。
那人整个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跌入泥土中。
得手如此容易,柳毅和聂隐娘反而有些惊讶。那人挣扎着从土中爬起来,白玉冠歪在一旁,露出几缕柔亮的青丝来。聂隐娘一怔,那个极高的怪人竟然是一位身材玲珑的小姑娘。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竟是两根高高的竹笋,她整个站在上面,又将长大的鹤氅垂下,这才显得身材高瘦异常。
聂隐娘面色微沉,上前一步,从一旁拾起她手中的天都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排小字:“随意坊造”。
随意坊,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赝品生产地,专门生产各种仿版的名剑、秘宝,满足一些少男少女的虚荣心。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长剑一横,已抵上了小姑娘的咽喉,那小姑娘一面急忙将白玉冠扶正,一面望着聂隐娘,眼中竟全无惧意,嘻嘻笑道:“开个玩笑,别生气啊……”
聂隐娘冷冷道:“你也是传奇之一?”
小姑娘偏着头,点头笑道:“柳毅师兄好,师姐好,我叫红娘。”
聂隐娘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柳毅?”
红娘调皮地笑道:“因为我拿到了他的名卷啊。”
她倒是无比坦诚,再加上嬉皮笑脸,聂隐娘反而不好出手,只得冷哼了一声:“我真不明白,传奇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柳毅缓步走上前来,接口道:“我最不明白的是,她的武功并不算太差,但却仿佛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这太不符合传奇的训练标准。”他看了红娘一眼,道:“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红娘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加入传奇,不过一年,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任务呢,修罗镇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本来想表现好一点,才花了所有的积蓄,去买了这些装备……”
柳毅打断她:“你说,你加入传奇才一年?”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光:“不可能。红娘是和我们一起受训的传奇。”
“??你到底是谁?”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自称红娘的女孩有些委屈,道:“我没有骗你们啊,我是第二任红娘。”
聂隐娘讶然,皱眉道:“第二任?那以前的红娘呢?”
红娘吐了口气,道:“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我求了主人整整一年,才代替了她的位置。”
五年前……聂隐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由身子一震,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红娘撇了撇嘴道:“她是叛徒,刺杀主人,所以主人把她杀了。”
果然不出所料,五年前刺杀主人的传奇,正是第一任红娘。
聂隐娘的脸色更沉:“传奇的秘密,天下少有闻之者,你在加入传奇前,又怎么会知道有红娘这个人?”
红娘轻轻叹了口气,挑着自己长长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因为第一任红娘,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啊。”
“还在撒谎!”聂隐娘已有了怒意:“按传奇的规矩,刺客决不可以有局外的亲人,要么一起加入传奇,要么就得把他们杀掉!”
红娘抬头望了望天空,脸上流露满不在乎的表情:“没错,三岁那年,我们的父母都死了,她加入了传奇。为了不让主人知道我的存在,她把我藏了起来,锁在一间地下的小屋里,锁了整整十三年。小屋里没有阳光,没有伙伴,没有玩具,什么都没有。”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或者正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了寂寞的滋味,才适合做一个刺客罢……她每七天才会来给我送一次食物和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就会被活活饿死……还好十三岁那年,我抓住机会偷偷跑了出来,她找不到我,一怒之下把那间地下室烧掉了。我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满天的火焰,不停地笑,十三年来,我第一次知道笑是什么,于是笑了整整一夜,我终于自由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孩子特有的满不在乎、故作旷达,但聂隐娘却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泪光。
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聂隐娘不由有些动容。
红娘又笑了笑,玲珑的鼻子宛如被风吹得皱了起来,轻声道:“后来,她死了,我无处可去,于是去见了主人,主人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去求一个一直要杀死自己的人收留。但或许是嘉许我的勇气吧,他最后还是留下了我。于是,我就成了现在的红娘。”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问道:“他杀了你姐姐,你还为他卖命?”
红娘低下头,麻木地笑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把她当作姐姐。她是正妻的孩子,而我是丫头生的。从小,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她的,我只能看看。她生气的时候,我还要做她的出气筒,被她打骂。她养了我十三年,我非但不感激她,还恨她。”她默然了一会,又抬头笑道:“何况就算是亲姐姐也无所谓,我就是要站在阳光下,用最好的剑,穿最好的衣,成为最高的高手,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
聂隐娘不由摇了摇头,每个传奇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许,并不必苛责她的冷漠。
柳毅似乎对她的身世毫无兴趣,只指着那个江湖客和疯丫头道:“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
红娘笑道:“他们啊,是我从镇上找来的,陪我演这出戏。”
她指着那个疯丫头道:“她偷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