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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滩白。狼藉而又纷经,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痹,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走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睑卑鄙,怀玉怔怔的。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什么,不,只得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嗑,七情都混饨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者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的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覆?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
“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膊,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地,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
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围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
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作法似的,虔敬而又阴森,哺哺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给放下针凿,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摆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进尽全力,化成倒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拿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啼里花啦”
丹丹一概不理,征胜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的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给签了关书,卖个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
“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切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
“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已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通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地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坛坛,钦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