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暧,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统绣锦章”。
除了瑞歧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是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哪,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的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份份。”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
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厢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目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坡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熏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巴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么?”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成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给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它不着。”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的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民国廿年·春·上海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还是听不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返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么?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
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生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春和戏班,以“三头马车”作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夭、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的,说两天到,其实也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的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哗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见洪班主,迎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的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便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来打点着。看他跟洪声的客气,又不似亲戚,大概只是照例的应酬,他多半不过乃同乡的子侯,是班主为了攀附,给说成亲戚了。因在外,又应该多拉点关系。
史仲明把他们安顿在宝善街。宝善街是戏院林立的一个兴旺区,又称五马路。中间一段有家酱园,唤作“正丰”,他们住的弄堂便在这一带。——似乎跑码头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应着,这从四合院房屋蜕变过来的弄堂房子,便是艺人川流不息去一批来一批的一个宿舍。
他已经了解到,谁是角儿谁是龙套,心里有数,当下—一分配妥当。
东西两厢房,又分了前后厢,客堂后为扶梯,后面有灶披间。上面还有较低的一个亭子间。客堂上层也有房子。他们住的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铁门、小花园。比起北平的大杂院,无疑是门捐焕彩了。虽不过寄人篱下来卖艺,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给你们地址,明天一早来我报馆拜会一下,再去见过金先生,等他发话。”——金先生?听上去是个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则不过在报上写点报道性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妻妾发生艳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缠夹二先生,门槛精、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售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
”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一二八”与日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创河激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日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颗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呼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经澳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角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直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