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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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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蜘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一”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镇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既轻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的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获警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育。”

重要的是凌育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绔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赠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销》、《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键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醒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溶。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宵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放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谁搪过她?

一个初来涉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装,行内的便带他们宵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育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芥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酸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好嫔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婢摔蹩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唬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喷薄怒。史仲明看风驶幄,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暧,真奇怪,他唤‘蚊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地调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脱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要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镇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太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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