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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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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虑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来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姆媒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暧,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穷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向:“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的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八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固固,嘱咐:

“在昼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颁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索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蜒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河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排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须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啡然。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抬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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