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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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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结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九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九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太粗里粗气地给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九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搭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好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嚷嚷: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地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一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墓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间:“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移锣的,看上去又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颅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呼,志高只觉那是一双联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一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晤?”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胜揍,肚子里又空了c”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拍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喀。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竞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呷,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的,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地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谁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呻,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昨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哼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晤?”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地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蟋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捐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木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一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暗,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格子。暧,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一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哈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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