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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波一震,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本才叹口气,握住加乐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应该鼓起勇气,接受事实。”
仍然没有回应。
“殴打智障儿至内伤,令人发指。”
王振波喉咙发出浑浊的声音。
“社会福利署可能会带走加乐代养,我是为着加乐才替你们隐瞒,孩子总是有父母的好,你们宜速速悔改。”
本才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自己都吓一跳。
这时,汤老师匆匆进来。
“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加乐在我们这里四年,从来没受过伤。”
本才站起来,“是意外。”
医生随即唤王振波出去谈话。
这时汤老师悄悄说:“王先生面如死灰,懊恼得似要吐血。”
“这件事里人人都可怜。”
“王太太呢?”
“问得好。”
汤老师说:“加乐休息几天便会复元,其他的小朋友会想念她。”
“这边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一直在此地陪加乐?”
“嗯,我把画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汤老师点点头。
小加乐呜咽一声,但又沉沉睡去。
这时,本才忽然听见汤老师轻轻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怪女人,我亦经历过一段不愉快婚姻,做过七年猪八戒,从丈夫的衬衫皱没熨好,到孩子的功课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错。”
本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骇笑。
“所以我怀疑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才说:“不过——”
汤老师接上去:“不过无论什么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个坏母亲,可是这样?”
本才无言。
“孩子们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走过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洋人说过,不要批评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里路。”
本才笑了,“这样,批评家可都吃什么呢?”
汤老师笑笑离去。
太阳没有出来,阴雨绵绵。
加乐醒来,揪住本才不放。本才一下一下抚摸小孩头发,片刻王振波进病房来,加乐看见父亲,神情忽然呆滞,目光充满疑窦。
本才轻轻问她:“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加乐不出声,躲在本才身后。
王振波轻轻说:“明早我要出门。”
本才十分无奈,功利社会中,名利实在太过重要,孩子在医院里已经获得专人最好照顾,他在与不什,亦不能改变事实。
可是,跟着王振波又说:“我到新加坡去结束工程生意,决定亲自照顾加乐。”
本才反而吃惊,她看牢王振波。
他说:“你讲得对,我不应再逃避现实。”
本才忽然很庸俗的吐出一句:“生活不会成问题吧?”
他笑了,“不必担心,我略有点积蓄。”
本才尴尬起来。
“我一两天就可回来,这几日拜托你了。”
“我乐意负起责任。”
第三天,加乐已可回到课室学习。
本才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游戏室,在一角展开壁画设计。
她同护士长说:“有几个题材在此。”
护士长端详,“这是天地人吧?”
“是,借用半边天花板,画出九大行星,孩子们可自由发挥,这边是五大洲,七个海洋,各以一人一兽一种植物做代表。”
“很可爱。”
“这一边是人类进化过程。”
护士长抢着说:“嗳,我们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创造人类。”
本才只得笑,“对不起,对不起。”
“请说下去。”
“这一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护士长拿着草图爱不释手,“杨小姐,感谢你。”
本才笑,“这是我的荣幸。”
“对,王加乐怎么样?”
“身体在康复中。”
“这孩子需好好护理。”
“正是。”
谈话间有人在门口要求进护理室。
“探访时间已过,明日请早。”
那人扬声,“我找扬本才。”
本才只得走去看个究竟,发觉来人是男友马柏
亮。
本才觉得他有点陌生,这男人衣着过分鲜艳,声线过高,动作太大。
“来,”本才说,“我们到外边去说话。”把他带到一角,“找我什么事?”
马柏亮大奇,“光是想见你不行吗?”
“我正忙。”
“无事忙。”
本才脸色略变,这些年来她并无正职,最不高兴听见人家说她是富贵闲人。
“你干脆住在儿童医院里了?”
本才不想与他计较,“不,我晚上仍然回家休息。”
“电话可没人听。”
本才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个人。
马柏亮伸手出来,“跟我回去吧。”
本才不理他。
他诉苦:“寂寞得要命。”
本才笑了,这人需要一个全职保姆。
“让我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这件工作可好?”
马柏亮颓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来叫她:“杨小姐,请你过来一下,加乐要你。
本才连对不起也来不及说便匆匆奔进去。
只见加乐躲在钢琴背后不愿出来,一个穿红色套装的女子正欲用力推开钢琴,一边低声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认识我,给我出来!”
汤老师在一边跌足,其余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才知道这时不动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一掌推开那红衣女子,大声问:“你在干什么?钢琴压到孩子怎么办?”
红衣女霍地转过身子,又惊又怒,“你是谁?”
本才也问:“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加乐的母亲。”
本才吸进一口气,“原来是你。”
“怎么样?”
本才说:“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那女子本来来势汹汹,听了这句话,立刻变色,似一只打败仗的猫,整个身形像是缩小了三号,不再张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这时本才方发觉她容貌秀丽,长得与小加乐十分相似。
来不及欣赏别人的五官了,本才钻到钢琴底下,躲在墙壁角落的是混身发抖的加乐。可怜,竟害怕成这样。
本才伸出手,“加乐,是我,相信我,出来,没有人会伤害你。”
加乐大眼里充满原始恐惧,本才更加肯定打伤她的正是王太太。
这时,工作人员前来合力推开钢琴,本才轻轻把加乐拥在怀里。
加乐十分逃避,累极就睡。
王太太看到这种情形,更加失望沮丧,问汤老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接近我?”
汤老师说:“王太太,你需要多点耐心。”
那王太太哭泣,双手掩脸,“七年来我耗尽了精力时间,生不如死。”
本才恻然,低下了头。“王太太,对加乐不可斗力,只好斗智。”
王太太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比哭还难听。
“同白痴斗智?”她睁大布满红丝双眼。
她奔出护理室。
本才松一口气,“以后,不准她进来。”
汤老师笑了,“这门护理室叫什么名字?”
“丽间护理院。”
“杨小姐,她便是捐助人之女翁丽间。”
什么?
“款项由翁女士父亲翁志炎捐出。”
本才做不得声。
“护理院建成之际小加乐尚未出生。”
本才感慨万分。
一抬头,发觉马柏亮仍然站在一角。
本才过去说:“送我回家休息一会儿。”
马柏亮说:“遵命。”
本才喃喃道:“真是悲剧。”
“你指父子不和?”
“柏亮,我不是说你。”
马相亮忽然也有感慨:“我与家父一直形同水火。”
每个人都有伤心事,连大快活马柏亮也不例外。
他们出去的时候碰见护士长。
她兴高采烈,“杨小姐,我们收到一批免费压克力漆油可做壁画颜料。”
“那多好。”
“一共百多罐,各种颜色都有,可节省不少,明日可运来,暂时放储物室里。”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手。
到了家,本才淋浴更衣。
马柏亮躺在本才的床上,看着穿浴袍的她用大毛巾擦干头发。
欣赏半晌,他忍不住说:“本才,让我们结婚吧。”
本才笑,“真的,多么简单,合则结,不合则离。”
“我们才不会分手,我们一向各管各。”
本才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走到屏风后换上白衬衫蓝布裤。
“告诉我,本才,你可爱我?”
本才笑,“我不能否认三年前的我对你的确十分迷恋。”
“今日呢?”
本才凝视他,“实话可能接受?”
“说吧。”
“今日不妨姐弟相称。”
“本才,你明明比我小三岁。”
“柏亮,心智年龄我确实比你大。”
“你在说什么你。”
“来,”她自屏风后出来,“送我回医院。”
“哪有二十四小时工作的义工。”
“暂时性忙碌你也看不过眼。”
他又问:“我们几时结婚?”
“柏亮,十年内你不宜论及嫁娶,况且,我有第六感,你的对象不是我。”
“胡说,我爱你。”
本才无奈地摊摊手,“柏亮,你应当发觉我对吆喝玩乐已经厌倦,而你却仍然好此不疲且变本加利,光是这个分歧就令我们疏离。”
“我会为你改变。”
“千万别为任何人受罪。”
“杨本才不是任何人。”
从前本才听了这种话会甜滋滋,今日只觉得不切实际。
马柏亮苦笑,他自问自答:“你女友变了心?‘是’,‘对方是谁’,‘儿童医院’——这叫人把面子往何处搁。”
“请送我往新欢处。”
二
那天傍晚,本才与加乐对着读故事。
见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时时借此倾诉心事。
“加乐,父母去世之后,我已没有亲人。”
“遇到失意事,只好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来越怕应酬场合,许多中年人会得走过来虚伪地说:杨小姐,我小时候就去过你的画展……”
“我想说名利如过眼烟云,又怕没人相信!"
本才摊摊手,“人生从不完美,你我也充满缺点,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达。”
本才微笑,“这才是我的天赋。”
她不想再谈,看看手表,“我还有约会。”
翁女士却叫住她:“杨小姐,我愿意跟你学习。”
本才转过头来,“那么,每天抽时间出来,重新认识王加乐。”
她回到自己车上,一溜烟驶走。
马柏亮在她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耳上还戴着听筒,本才轻轻取过,放到耳畔去听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声如泣如诉地在唱:“我糟踏了这许多眼泪,浪掷了这些岁月……”
本才叹气,喃喃道:“马柏亮你懂什么。”
伸手替他关掉收音机。
以前,她会挤到他身边,贴近他,享受他的气息与体温,今日,她想都没想过要这样做。她回到书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这点好,有兴趣时才开工,做到天亮才睡觉亦不妨。
有三张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编辑殷可勤打电话来:“下星期要交货了。”
本才不服,“什么叫货?话说得好听点,我的都是作品。”
殷编辑十分识趣,“对,你的杰作几时完成?”
“快了。”
“先把《三只温暖的手》做出来。”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书名也真特别。”
“你别管,就是流行这种书名。”
本才问:“还有什么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来取货。”仍然是货。
挂了电话本才继续努力,许多读者觉得封面好行就买书。
正在用电脑着色,忽然之间,她心里生出极之不安的情绪来。
本才霍一声站起来,取过外套车匙就往外跑。
马柏亮躺在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摇摇头,关上门,开车到儿童医院去。
她仿佛听到呼召,有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车子驶近,先嗅到一阵焦臭味。
本才一时尚未醒悟是什么事,直至救火车呼啸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劲踏油门,赶上去。
现场已有警车救护车展开救援,本才一看,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跳出来。
正是丽间护理院那一翼,一大团一大团黑烟冲天而上,其中隔杂着鲜红炽热的火舌头。四周有人围观,本才跳下车往灾场奔去,警员立刻过来拦截。
一眼看到汤老师,她不顾一切叫:“留宿的孩子们出来没有?”
汤老师满脸煤灰,像个大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