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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瓜记
天空碧蓝如洗,质子府上头挂着的那朵云却厚得像条棉被,纹丝拖不动。
蝉噪如雨,酷热难消。
宫里的赵公公笑盈盈送来些西边进贡的西瓜,说是要问质子府借个厨子。
“质子何在?”
小厮挠挠头,指指院前那口井。
赵公公大惊失色冲到井前,还当质子寻了短见。
不想那小厮冲井里唤:“太子,宫里的赵公公送来两筐西瓜,说皇上天热胃口欠佳,想管我们借厨子!”
原来暑热逼人,质子顺软梯而下,躲在井下避暑吃冰,听见消息,悠哉哉往上头回:“好说好说,人只管借去,瓜是什么皮的?”
“花皮的。”
“噢,西楚的花皮瓜都是水瓤的,孤只吃沙瓤瓜,孤已然派了人北上寻瓜去了。还烦请赵公公将瓜也带回去罢,不要浪费。”
赵公公揩揩面上汗滴,俯身对着井口,客客气气回道:“皇上人小吃不了那么多。”
质子在井下愉快地仰头喊:“那就劳烦公公顺道替我给卓皇叔送过去罢,就说我岳麒麟借花献佛,请他老人家吃西瓜。”
赵公公一脸全黑,携着厨子还有那两筐西瓜,调头出了门。
**
燕国质子岳麒麟来到楚地三月有余,听闻成日里频繁示好,变着法子送礼笼络楚国这位摄政皇叔。皇叔日理万机,并不得工夫搭理质子。质子倒是时常见着皇上,却至今连这位皇叔的面都未得一见。
任是如此,岳麒麟这宝货还是隔三岔五差人往王府里送宝贝。传闻卓皇叔对此早已不胜其烦。
这岳麒麟也太会差使人了,居然让赵公公替他做人情。天下要巴结皇叔之人何其之多,我老而弥奸的赵公公,岂是那么容易供你差遣的?
赵公公摸摸下巴,自认想出一条两全妙计。
这头岳麒麟尚在井中纳凉,那头皇叔卓颂渊正襟危坐府中批阅折子。赵公公路遇王府,顺道来送瓜,进了书房恭恭谨谨道:“门外两筐西瓜,是皇上特意让我过来孝敬给王爷您的。”
卓颂渊朱笔疾书,只淡淡吩咐:“还不给公公上茶递手巾,现下烈日当空,质子府过来的那条道又无浓荫可蔽日,赵公公一路辛苦了。”
赵公公吓得扑通就跪了地:“回王爷,我上质子府是为旁的小事,皇上对您当真是孝顺的呀。”
卓颂渊眉头也未抬一抬,仍只顾纸间走笔:“起来罢,公公待我之心,本王领了。不若速速回宫,顺便代我转告皇上,本王今夜请安,要问他《孟子》第四篇。”
赵公公未敢再言,颤巍巍起身道了声喏,转身去了。
卓颂渊的随侍无念送赵公公往府门走,老人家拖住无念不住追问:“王爷如何知我去过质子府?”
无念努努嘴,指指赵公公的靴头:“那质子一来就将质子府折腾了个遍,嫌楚地种的花生吃着不香,特特找人从燕地运了批黑土来,异想天开要在府里种什么红皮小花生!公公靴尖上可都蹭满了黑泥,若要人不知……我的眼睛尚且糊弄不过去,您还敢瞒骗我家王爷?”
赵公公老脸一红,这才和盘道出了方才情形:“老奴总不好实言告诉王爷,皇上是命我给质子送西瓜,质子嫌弃不要,这才让我转送给的王爷。听闻王爷不喜皇上同质子往来,就怕回头王爷连皇上也一道迁怒上了……”
无念噗嗤一笑:“王爷怎会迁怒皇上?坊间传闻您竟也信……”
赵公公汗流直下,连连辩道:“王爷如何待皇上,老奴总是看在眼里,皇上也不过就是小孩子调皮,心底里待王爷终究还是孝顺的。不管外间怎么传,老奴只认这父严子孝是错不了的。”
无念不忿道:“公公总算是个明眼人,外人只道王爷只手遮天,要论这仁爱宽厚,谁又及得上我家王爷?同样是当叔叔的,那燕皇自己在燕地登了基,却把岳麒麟这正牌太子发来楚国为质。王爷平常不许我说这话,可我们说话做事要凭良心,不服的不妨拿燕皇来比比!”
赵公公直点头称是,又叹:“质子这孩子倒有些没心没肺,成日里逍遥得很,吃吃喝喝,并不想那前程。”
“谁说他不问前程,质子为什么一心巴结王爷?无非想寻一条绝好的大腿来抱罢了。”无念恨恨道,“燕皇才是他的嫡亲叔父呢,那只老狐狸,他的侄子丢给王爷,他是一分半毫也不心疼,王爷却得将小孩好生供起来养着。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岂不让那老狐狸师出有名?”
无念送赵公公到了府门,折回去覆命。卓颂渊听了奇问:“质子府的伙食难道比御膳房的好?”
无念思忖:“或许正好合了皇上的口味?质子这人百般挑剔,初来时贴身的小厮才两个,厨子却带了一班,想来大抵是不错的。”
卓颂渊听到质子躲在井中纳凉,还挑剔楚地的瓜不好吃,不禁抬手松了松自家领口,嘴上却嗤之以鼻:“一国太子,成天泡在井里头成何体统,来个人他难道湿漉漉地爬出来见?”
就怕皇上去玩的时候学了坏样。
无念回:“质子府那眼井是枯的。”
卓颂渊抬抬眉毛,取过一本折子来,随口道了句:“哦,何以无人前去修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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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皇叔无心一句问话,身边人却是当了圣旨去办的。
次日无念便找了人去质子府凿枯井。质子不知道从何处收了风,听说西郊晋云山好乘凉,带了一个小厮三个厨子,一早风风火火驾车往西边去了。人不在。
工匠奉命下井开凿,下去一看了不得,这质子活得着实滋润,底下有桌有躺椅有棋盘棋谱,一边堆了一摞话本子。
咦,躺椅上这块布是个什么东西?
王二说像块袖帕。
张四说大约是未完工的荷包。
朱六真是瞧不起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这分明是块闺秀的裹胸布么,绣工很上乘。
岳麒麟远在晋云山中捉知了,忽一个寒噤,生生打了三个喷嚏,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开新文,各位过路的神仙,从你的七彩云上跳下来踩一踩
☆、黑骏马
无念是个心细之人,捏着那条裹胸布,回去便着人查探:“质子今年不过十五,不想倒是颗风流种子,其上绣着‘祥瑞’二字,你且查查,京中可有一位叫做祥瑞的烟花女子,又是什么底细来历。”
质子如何风流他是不管的,就怕牵扯上什么敌国的细作。
那人姓朱,是个刑部的中郎将,比比那条布,皱眉笑道:“无大人如何竟糊涂了 ,哪个烟花女子会作茧自缚,将胸……束成这个样子?”
无念装作老道:“呃,不然查查那些新入行的小姑娘?质子好生恶趣味……”
朱大人有些不好意思:“ 无大人许是不往那风月场中走,此物用料倒像是北国贡缎,烟花女子喜用的皆是丝缎,薄且柔滑那种……不然我先查着,无大人再留心留心质子的身边人。”
无念的脸腾地红了红。
然而质子身边,除却两名小厮,不都是五大三粗的厨子么?
**
岳麒麟根本不知自己惹了个不小的祸事,女太子的身份险些败露,她却仍在晋云山间乘凉乘得不知年月。
她耐不住寂寞,在晋云山住了数日,灌了竹声满耳,松风满袖,又思念起京城十方居的冷面来了。说是那家用的醋好,府中厨子调制不出,一班人只好得得赶了回去。
快进城时,黄昏的道上落了阵小雨,雨不久停了,远处隆隆之声却是不绝,烧得通红的层云之中,穿出数道夕光来,正巧砸在前方那座寺庙的黄瓦之上。那座寺便像是镀了金光一层,美得有些难以言传。
岳麒麟从车窗内瞧见,便招呼小厮停车:“去,问问前方那是个什么寺?”
小厮喜望深知质子脾性,路边拽个赶车的农人问详尽了方回来复命:“太子,前方那个是圆觉寺。圆觉寺斋菜之中,以豆皮斋卷最为闻名,皆是以寺内手制豆皮制成。我们倒是来得巧了,此去正好赶上寺中晚斋。”
岳麒麟早将十方居抛诸脑后:“甚好甚好,取道圆觉寺。”
圆觉寺建在半山,并不算起眼,不知是不是雨天的缘故,香火亦有些寥落,寺庙中只有岳麒麟一行人。若不是方才被雨后的光影衬得与众不同,很难有人留意到这么一间小庙。
不过岳麒麟倒是被寺前那两匹马吸引了目光,其中那匹黑色的高大骏猛,毛色亮丽有如丝绸,俨然是大宛名种。良驹难求,她不禁探手摸了摸马鬃,又赞叹着围着踱了好几圈,同喜望笑道:“也不知主人是个甚样的人?”
喜望连忙会意:“喜望明白,您只管用斋,我正好去打听打听,看看主人肯不肯让爱。”
他们到时,圆觉寺僧众皆已用毕斋饭,离了斋房。
斋房前养了只花猫,时有鸟雀俯冲往猫盆里夺食,那只猫急得炸毛,鸟雀们却机灵,偏生教它扑腾不着。
岳麒麟看得饶有兴味,便命人将饭菜摆在了斋堂前。
豆皮斋卷滋味清平,在山中守了好几日野味的岳麒麟吃着并不嫌它寡淡,反觉得这股豆香很是难得,以至于吩咐厨子李勿忘买上一沓带回府去,回头依法烹制了,好请小皇上也尝尝此等朴素佳味。
厨子李依言去了,岳麒麟独自一人留在那间空荡荡的斋堂,划拉最后几口饭粒,一侧的里间却走出三个人来。
暮色轻笼下来,她瞧不大分明三人面目。只晓得其中一位是个身披袈裟的年迈老僧,这老僧却待一边那身姿英挺的青年极是谦恭,两人边交谈边向外走,声音并不很大。二人身后那是个小厮模样的人,那小厮左瞧右看,往岳麒麟这儿扫过一眼,随即又收了回去。
因为揣测这位青年许就是那骏马的主人,岳麒麟本欲侧耳听上几句,也好探探此人是不是容易相商。不料她方竖起耳朵,却先听着老和尚开口问了句惊人之语:“不知您这毒发之痛近来可曾稍解?”
三人很快走得远了,青年仿佛答了句什么,然而岳麒麟听不分明。
楚人好生猛,中了毒还敢满世界乱跑。
她有些同情地望了眼那人背影,也是风华正好的年纪,若骑于门口那匹骏马之上,不知该羡煞多少儿郎。
天擦黑,斋堂前的鸟雀吃饱了饭逗够了猫,心满意足尽数散去。岳麒麟亦斋毕出了寺门,看见喜望耷头耷脑提个灯笼立于马车旁,那匹黑骏马早已不知所踪。
岳麒麟少时也算当过几年小霸王,欺行霸市的事情也曾干过几出,近来年岁渐长,虽有收敛,亦不再用太子的名头压人,见此情形仍不免着急:“马呢?马呢?可是教一个身姿俊逸的病秧子给骑走了?”
喜望蹙眉道:“病秧子?那位公子看起来气色好得很,就是脾气甚大,我说要他将黑马让爱给我家主人,他的小厮竟斜眼抛给我一句说……说……”
岳麒麟催促:“他说了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喜望很尴尬:“那个小厮说‘你家主人可就是斋堂里那个萝卜?他不用梯子爬得上这匹马?’太子您说气人不气人!”
岳麒麟倒不恼人家笑她短小,只道:“教了你多少遍,出门在外,凡事先用银子招呼,人家好歹伸手不打笑脸人。”
喜望很委屈,自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我招呼了啊,那位骑黑马的公子只哼了一声就上了马,头都没回一回。”
岳麒麟心知此事强求不得,对方压根就不缺银子。
若是往日在家,说不定还可让她的神医姑父救这青年一救,若真替他解了毒发之苦,作为交换,或能令他将马让给自己。
而今客居楚国,她自己不过是一个失了地盘的人质,寄人篱下,前途难测。除了吃穿用度不减,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燕太子了。
穷得只剩下钱,岳麒麟巴巴放走了宝物,也只有叹惋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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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途中夜雨倾倒,砸在车顶上如钉凿铁,岳麒麟竟还有些担忧:“方才骑黑马的公子这下要淋雨了。”
喜望取笑她:“无礼之人胆敢取笑太子,太子倒反为那种小人忧心。您这莫不是真打算从此吃斋念佛了?”
岳麒麟啐他:“我是忧心那匹黑马。楚人多不懂马,大宛马本来娇气,它今夜若是惹了风寒,再被那些楚人喂些吃乱七八糟的草药……楚地的草料原就不适合大宛马吃,长此以往,再良种的骏马都会被折腾得同西楚的矮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