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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颂渊说得冠冕堂皇:“薛大人当晓之以大义,欺世盗名若能盗出个大义来,也算不枉此生。况且此仙从此名声大噪,门庭必然较此前更为热闹,焉知非福?”
薛云鹏脸更苦:“罢,罢,那和尚要怎么发回去?这种人既贪财更怕死,您要他陪臣做戏?悬。”
卓颂渊笑:“世人皆称薛大人作笑面虎,想来这点驯人的手段,本王定是远远不及大人的。”
薛云鹏大致悟了,摇头叹息道:“人皆称我薛云鹏狐狸,王爷才是狐狸啊,专懂得找臣这样的愚忠的傻子做冤大头。不过臣琢磨自己干的这点事,一向只在大理寺窝着……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王爷几时给臣升官?”
他的脑门上却被皇叔猛敲一记爆栗:“这是私人请托,你不办可以明说。”
薛云鹏抚着脑门极委屈:“幸得这会儿深夜无人,叫人添油加醋传将出去,必成了‘王爷为新宠暴打旧爱’。”
“还不去办?”
薛云鹏收了玩笑,出拳捶了把皇叔的臂膀:“身子不好便早些休息。五年前总比如今艰难,那时候我们都可以过来,此番终能挺过来的。”
他的拳头不硬,却饱含相惜之意。卓颂渊顿首,目送岳云鹏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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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麒麟睡得极不安稳。
卓颂渊换过衣衫回书斋时,她仍是缩作一团睡着,像是正做什么噩梦,啜泣得极小声,前额上出了一脑门的虚汗,面上亦沾满了泪。
皇叔绞了温湿的面巾替她细细擦拭额头、面颊,又擒了她的手心来擦,比夜宴上麒麟偷偷替他擦手心时还要悉心,隐约听见她唤:“皇叔,皇叔。”
夜凉得像壶酒,他便“嗯”一声。明知麒麟睡梦中不过是漫无目标地唤,可他只应着,仍觉得十分圆满。
岳麒麟醒来好几遭,回神却发现自己的手牢牢攥在皇叔的手心。皇叔一直以一种姿势闭目坐在榻沿,她并不忍惊动,被握着既暖,又有些绝望,静静闭眼再次睡去,又再次醒转,如此往复,直至天明。
无念方探头探脑递了个托盘进书斋,就教皇叔给轰了出去:“放下,我来!”
岳麒麟其实早就醒了,不知道怎么摆弄那只手,便继而闭眼装睡,琢磨事情。原来皇叔亦不曾熟眠,门方一吱呀,他便悄松开手,起身去了门前。
早餐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岳麒麟肚子其实饿极,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丢尽了人,并无心思品评早餐口味。她埋头喝了粥,又吃了两个小包子,便匆匆收了关,低头道:“皇叔孤回去了。”
卓颂渊见她胃口尚佳,暗自安心,径直携她上了车:“不必回去,太子现下随我进宫读书。”
岳麒麟不解:“您不是还要送闽皇离京?”
卓颂渊道:“已让无念连夜送了信给丞相,昨夜晚宴已然践过行,今日本王身体欠佳,由太师代送,当亦不算失礼。”
岳麒麟仍将脑袋耷着:“皇叔身子不好,夜里何故不回房去睡呢?”
卓颂渊避重就轻:“太子许久不入上书房,本王自要陪同前去的。”
“孤说过……孤终究是要辜负皇叔的。您现在也该知道缘由了,孤还是不要进宫了罢。”
卓颂渊并不唤车停,追问:“麒麟可还在生我的气?花舫遭遇那夜,我并不知之前这许多故事……”
岳麒麟咬唇急道:“皇叔休要误会!孤不怕对皇叔直言,昨夜孤半梦半醒思量许久,孤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却也知些大义。如今父仇在身,却实无明路可投。接下来总少不得将生死置之度外,暗巷买刀,明堂杀君,将那逆贼亚父的首级亲手取下以祭父皇,此生已矣,旁的事……皆是妄谈了。
卓颂渊大骇:“麒麟……”
岳麒麟愈说愈振奋:“不瞒皇叔,孤计划不日就潜回国去,夜骢……孤怕是无缘照料它了,皇叔如此厚礼,孤抱歉之极,也请待我同它抱一声歉罢。”
“麒麟你停下听我说一句。”
岳麒麟抱拳道:“皇叔,孤既有此决定,今生也未必能报答您待我这份恩情……麒麟无所有,若他日有命天涯重逢,再言报答罢!”
卓颂渊恼了:“我不用你报答,我……”
卓颂渊嗓音尚且不曾全然恢复,仍有几分暗哑,却难得以此等口气待她,岳麒麟缓缓平复:“皇叔,你有话说,你说。”
“先皇留下的基业,大燕的江山与臣民,在太子的心中究竟分量几何?”
岳麒麟面上惭愧:“咳咳,皇叔何以出这种大题目来强孤之所难?孤当个储君都当掉父皇一条性命,有何面目去提什么大燕江山。江山不过身外物……。”
卓颂渊无可奈何:“那……我换一种说法,太子待那些佳肴终是一往情深的罢?燕北苦寒之地出产世间最晶莹的雪莲子;燕南的苦杏,磨成杏仁露即太子最爱的饮品;燕东的海螃蟹鲜美不可挡,此刻正值当季;南来顺的烤羊腿论酥脆许是不差,若论羊腿之香气呢?与南燕有没有的比?这即是太子殿下平日口中念念不忘之大燕江山,这些记忆就如同流在您骨血中一般无二致,岂是一句身外物可以消抵……”
岳麒麟也觉些少许的没脸:“呃……难为皇叔字字句句记得如此清晰。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让您费心如此……”
卓颂渊耳根微红,厉色盯着她:“即便不是为了我,先皇的二字遗训,太子总该铭记?”
岳麒麟心中泪水奔涌,面上强忍,遂点头答:“是,是。”
卓颂渊极残酷:“不管不顾冲去,即便大仇得报,太子若是毫无预备前往,到头来反落得一个弑杀亚父的罪名,亡命天涯,有何意义?当然此种胜算其实极小,更可能血溅当场的人是太子自己,而太子身后,则会有更多的人被你牵累。”
岳麒麟不服气地握拳:“孤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皇叔和楚国!”
卓颂渊解释道:“被连累之人,可能是太子的舅父,还有在燕国一心期待太子回国的人,以及那些一心要拥立太子继位之人。本王……作用微弱,亦是最不怕被连累的人。”
岳麒麟自知失言:“皇叔……”
卓颂渊倒并未为此置气,只继而劝:“麒麟的目光不妨放得长些远些,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报仇十年不晚,一生长得望不到头,切不可再说出此生已矣之类的话来。”
从未有人给她如斯教导,岳麒麟心下微微震颤,又暖得无以言表:“皇叔训导的极是。可是孤一无谋略,二无胆识……不怕您笑话,孤往前想往后想,只琢磨了许多东西的吃法罢了。”
卓颂渊唇角轻撇:“太子岂是一个人?太子不信我?本王这个皇叔难道白当的?”
岳麒麟惊呼:“您要帮我报仇!万不可连累您!再怎么说您都是别人的叔……”
楚国的这位卓皇叔,文能提笔定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这种求之不得的襄助,她岳麒麟何德何能……
卓颂渊唇一抿,脸一绷,面色黑沉,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岳麒麟小心扯他袖管:“皇叔?孤这是不敢置信,难道是孤祖先上辈行多了好事积了德……”
卓颂渊面色由阴转晴,温声笑道:“许是太子自己行了什么好事?”
岳麒麟凄笑自嘲:“孤此生孤苦伶仃,爹娘无靠,上辈哪里会是什么好人!再好估计也得是个杀人越货的小喽喽,皇叔是个翻山跌进山崖的美人儿,孤一见美人放下屠刀立地……哎不对不对。”
岳麒麟盯着他的眼睛看,发现自己愈想愈偏题,自己若真是那个小喽喽,头一个心生歹念。
卓颂渊不知她心底一通乱糟糟,一味要她保证:“麒麟,你得保证不会如你所说去犯险,暗巷买刀,明堂杀君,切切不可为。”
岳麒麟心情缓缓转好,嘿嘿嘀咕:“孤这人遇事冲动,感情用事,想犯的时候哪里顾得这些。”
卓颂渊顿了顿:“你得发誓。”
麒麟心一酸:“孤无爹无娘,有的唯独自己这条小命,您又说不可轻弃,您让孤用什么发誓哦?”
皇叔竟孩子气得要命:“那就拉勾,不然你一定记不住。”
岳麒麟欣然点头:“也罢,孤从小同父皇拉的勾全都照准,双方从无抵赖。拉勾便是孤与皇叔两个约定下了,谁犯规谁就是背信弃义!”
“哼,知道就好。”
麒麟怕麻烦,也怕他在叨咕不住,主动弯起右手的小指头,一下勾过皇叔的小拇指:“我岳麒麟发誓,归国大计从长谋划,凡事均以皇叔的意见为重,听皇叔的话,绝不以身犯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小指头轻轻勾牢小指头。
初秋清早的风竟已凉得有些砭骨,幸得暖阳悄洒进车窗,一如皇叔手指之温热。
卓颂渊轻动了动,本试图将拉完钩的小指头收回来,岳麒麟咬了咬唇,却将手指钩得紧了,不肯松开。
卓颂渊便也由她钩着,转头去望窗外,赏看朝霞之中,那些在天际无穷变幻的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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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几乎行了小半时辰,直至忽而停了,卓颂渊轻唤无尘,岳麒麟才讪讪将小手指小心收了起来。她偷偷抚了抚那截指头,那段小指头就像在心底生了根冒了绿,正要悄悄抽芽。
无尘只在外头道:“王爷您不是说今日不赶着进宫?小的去一去,马上来。”
卓颂渊过会儿才在车窗里望见无尘这是将车自顾自停在一条不知名的巷口,无尘自己却低头摸进了巷尾,不一会儿提着个小纸包又回来了。
这是要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得专门停车买,他不知道为甚有些生气:“去买的什么?”
无尘红着脸也不答,闻言只好小心将纸包递过去。
岳麒麟眼见皇叔打开那纸包探了眼,竟瞬间耳根微红,她有些不明所以。
卓颂渊很快探出车窗质问无尘:“谁教你买的?”
无尘道:“是薛大人。”
“那个混账,他如何知道这些?”
无尘脸通红:“薛大人也是好意,他昨夜无事候在前厅,截住小的,问小的拿着棉纱和麻纸作甚。小的不语,他就笑小的不通世故,说此物在胭脂水粉店有卖更好的,这个不好用,只有五十年前的人才自制此物……小的觉得这家店离家比较远,所以豁出脸皮……王爷,您别骂薛大人,薛大人是好意教小的,小的和薛大人都不会说出去的……”
卓颂渊好气又好笑,他哪里是怕他们说出去。他担怕小姑娘尴尬,便揣了纸包入袖袋,回车未曾再提。
皇叔一路再无话,岳麒麟愈发心奇:纸包中究竟装了何物?能让皇叔耳朵都红了。
40北寺山
卓颂渊平心静气照料了一夜岳麒麟;眼前不绝浮现此前小姑娘怀念父君时的悲戚眼神。
他的父皇与皇兄亦在五年前相继故去,为了小皇上;太皇太后强忍悲痛支撑后宫。母后再坚韧,毕竟只是长居深宫的弱质女子。自己若是来日无多;他日纵然皇上成才;母后终是要又失一子,不知她还能不能捱过那一回。
昨晚与母后置完那场气;卓颂渊转而思量麒麟劝慰他的言辞。
“就算是想有个同孤不讲理的人;世间也再没有了。”
同亲娘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与其让母亲伤心,趁自己尚能进孝于前;不若眼下多多哄着罢。
他送了麒麟入书房;便径自先去请安。
太后本来心中有愧;更忧心小儿子与自己生气。不想第二天小四就神清气爽地来了,自是欢喜不迭。忙命人盛了红豆羹,热腾腾亲手递去:“这是晨间熬的,近来每日都熬,怕你来了没的吃。为娘亲手调了味,还淋了些闽皇赠的琼海椰浆,是不是极香浓?”
卓颂渊心下一酸,接了碗来,望见母后期待眼神,手中羹勺方触及唇瓣,便连夸好吃。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笑得欣慰。
太皇太后许是老了,近来愈发嗜甜,一碗红豆羹甜到生腻。他忍耐着食完一碗,急需一碗水喝。
岂料那端水的乃是前几日新来的小宫女,平素只闻摄政王如何如何厉害,今日初见真容,方知竟是如此峻挺好看的男子,一时瞧失了神,一杯水尽数泼洒在了他的衣衫。
那小宫女慌了,取了绢子往皇叔身上死命擦拭,平常侍奉于太后跟前的宫女亦手忙脚乱。摄政王仿佛心情甚好,只好脾气地说了声“无事”。
幸而太皇太后宫中一向藏有几身王爷旧年衣衫,太后找人寻出一身湖水蓝的侍奉他换下,再命将原本那身拿去晾了。
旧衫倒是件件比新衫颜色鲜亮,卓颂渊繁务缠身,并无法挑剔更多,迅速换了,想起早晨传了工部的人至上书房问话,便先辞了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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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小肉包与岳麒麟一道用完午膳,二人趁着秋高气爽,脑袋凑脑袋倚在廊下,将一本二十八宿图搬在了外头一道研读。
肉包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