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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嫣然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疼吗?”
“早就不疼了。”周鸿晃晃手掌,“有些年纪长些的老军,伸手就能去火盆里抓块炭出来。”
顾嫣然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西北——很苦吧?”周鸿去从军的时候也只才十六岁吧?他在西北三年,还不知要如何的风餐露宿,摸爬滚打,更不必说脑袋都掖在裤腰上。那时候她在沔阳和京城,虽然顾运则后来被罢官,却也是衣食无忧,更有母亲疼爱,周鸿所经历的辛苦,她半点都不知晓,倒是谢宛娘陪在他身边……
“你和宛娘是如何相识的?”顾嫣然忽然觉得真有几分嫉妒谢宛娘了,嫉妒她对周鸿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且,还救过周鸿的命。
“我们——”周鸿结巴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就是在西北认得的。倒是你们,怎么还——”
“宛娘与她的同乡,在我家家宴上告状……”顾嫣然简单地讲了讲当日情形,只是将吕良和谢宛娘告的是陆镇一事隐过不提,“后来在沔阳时,她不知怎么的忽然离去了。因她并未签□契,且当时父亲又被甄同知翻起旧案,我们在沔阳城里找了几日,未曾找到她,也只得罢了。只没想到她居然去了西北,想是去找吕良了。对了,吕良可找到了?”
周鸿摇头:“我并不识得此人。”
顾嫣然略有几分怅然:“那便是没找到了。也不知吕良如今可还在人世不曾?”
周鸿紧一紧握着她的手:“既是在西北军,我托军中兄弟去寻便是。宛娘不曾与我说起过要寻此人,否则早在西北我定替她寻了。”
顾嫣然抬头看看他的脸。周鸿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但比起京城里的同龄人却都要显得年长些。譬如与他年纪相仿的韩晋,看起来便比他白皙细致许多。西北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而杀戮与鲜血也在他眉间留下了锋锐之气,不是当初的戾气,却更逼人。
“你比从前变得多了……”顾嫣然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周鸿笑起来:“那时候我才十五,搅了你的生辰宴,现在想起来真是……”
顾嫣然也笑了:“不止是那时候,还有你送李御史灵柩返乡的时候——对了,你当掉的玉佩后来赎回来了么?”
“你,你怎么知道我当了玉佩?”周鸿大为诧异,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
顾嫣然抿嘴笑了:“当初在夷陵,李姑娘带着她的弟弟过来给我娘行礼,你也来了,只是站在门外,我一时都不曾认出来,还是后来听说你送了李御史一家出京,才知道那人是你。当玉佩的事儿,还是你和元宝在客栈后门说话,我隔墙听到的。”
“原来——”周鸿又惊又喜,“送程仪的人是你们!”
“嗯。”顾嫣然轻笑,“娘说李御史是好人,只是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送几两程仪表表心意罢了。”
周鸿惊喜莫名,将顾嫣然的手握得更紧了:“是!李先生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他弹劾茂乡侯府乃是有原因的,他是梗直之人,是诤臣!当初在夷陵,我们向客栈老板打听,也不知你们的身份,李夫人还说日后若能再遇必当报答,想不到——”想不到当初令自己感激莫名誓要报答的人如今成了自己的岳母,这莫非就是缘分?
丹青走在两人后头,看着少爷和少奶奶紧握的手,抿着嘴偷偷地笑。虽说谢宛娘进了门,可有了当初在夷陵的赠银之情,也未必就比谢宛娘的救命之恩差得太多。她回头往珂轩看了一眼,有石绿看着,断不能让谢宛娘再生出什么风浪来。当初她能不言不语地一走了之,丝毫不念顾家的收留之情,丹青对她真是一百个看不上。
珂轩里,谢宛娘看着石绿,也觉十分尴尬。幸而石绿为人稳重,并不爱说话,也不似丹青咄咄逼人,看着小丫鬟将热水送进净房,就退了出去,只让小桃伺候。谢宛娘这才松了口气,跨进香木浴桶,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在西北之时不必说了,那地方艰苦,便是有银子也难得享受。回了京城之后,周鸿虽说对她十分照顾,但他手头银钱有限,单说这个香木浴桶,也得值十几两银子。何况烟袋小街的宅子窄小,伺候的人也少,哪里能处处顺心呢?
小桃替她洗着头发,笑道:“果然是侯府呢,东西都是好的。”
“嗯。”谢宛娘舒服地放松了身体。身怀六甲,带着这么个肚子也累得很,如今浸在水中,连肚子都轻了许多,加上热水浸泡着全身,舒服得她几乎合眼就能睡去:“是好地方,总算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小桃轻轻搓揉着手里的发丝:“就不知道,少奶奶让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呢。”
“嗯?”谢宛娘睁开眼睛,“这是什么话?少奶奶这不是把我接进府来了,还给收拾了这么好的地方。”
小桃撇了撇嘴:“姨娘你是没听出来吧?少奶奶今儿说了,让我只管伺候你,别的都不用管。”
“这不是好事吗?你什么粗活也不用干了不是?”
“姨娘哟——”小桃有些着急了,“你怎么就没听出少奶奶的意思呢?少奶奶叫刚才那位石绿姐姐管着珂轩的事儿,这不是把咱们主仆都看起来了吗?珂轩的事都是石绿姐姐说了算,那姨娘你算什么?”
“少奶奶有这意思?”谢宛娘有些糊涂了。
小桃嗤了一声:“奴婢以前也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虽说到不了主子们身边伺候,可也知道些事儿。这做正妻的,哪有对做姨娘的真心好的?明面上什么都好,暗地里的手段多着呢。”
“别胡说。”谢宛娘皱了皱眉,“少奶奶的为人我知道,不是那样两面三刀的人。”
“当真?”小桃有些担忧,“奴婢可是为了姨娘好。”
“我知道。”谢宛娘又觉得脸上有些热,“我从前在顾家当过差,知道少奶奶的脾性。只要我守本份,她不会对我怎样。再说,我,我也不是二少爷的人,将来少奶奶总会知道的。”
小桃也只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听谢宛娘这样说,倒松了口气:“姨娘若是拿得准,那便好了。只是我瞧着少奶奶身边那个姐姐,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说到这个,谢宛娘又发起愁来:“丹青素来就是牙尖嘴利的……”何况当初她走得不明不白的,如今倒在丹青面前抬不起头来似的。
小桃年纪虽小,但八岁就被买进人家去当差,后宅里头的事儿也看过不少,极会察颜观色的,今日听了丹青半截话,又看谢宛娘这般神色,便知道当初只怕谢宛娘走得不光彩,识相地闭了嘴不再提,心里却直打鼓——顶着个姨娘的名头进门,本就会叫正妻不喜,少奶奶的脾性大约是不会做什么,可若是谢宛娘从前就对不住顾家,便是少奶奶不计较,下头的丫鬟们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说来说去,还是当初将军那事做得莽撞了,如今自己跟姨娘虽然逃得性命,可日后却要如何是好呢?
第83章
“茂乡侯府太夫人六十整寿;因这几年茂乡侯府有些运程不利;原想着去年明九的生日就大过,又因太后过世,不好喧闹——”侯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周润坐在一边,却拿眼睛瞥了瞥顾嫣然。茂乡侯府运程不利;不就是李檀和孟节等人先后弹劾的事吗?除此之外;茂乡侯府运程吉利得很呢。
顾嫣然坐在一边;微微欠身保持着恭听的姿态,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周润。周润眼神一沉;却说不出什么来。这还是当初在韩家附学那几个月;郑嬷嬷教导的礼仪姿态,放到宫中也不遑多让,周润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侯夫人也在看着顾嫣然。这些日子,虽然长房风平浪静,据她所知,接进府的那位谢姨娘甚至连珂轩的门都没出过,但顾嫣然仍旧明显地瘦了些,连下巴都尖了一点。这是唯一能让侯夫人觉得安慰的了。虽然她估计总要到谢姨娘生产的时候才能图穷匕见,但这都一个多月了,顾嫣然甚至没跟周鸿起过半点儿冲突,实在让她这个等着看戏的人心里着急。
“此次是六十整寿,又是要替茂乡侯府冲冲运势,故而是特意大办,几位王爷和公主也要到场。”潞国公府的陈太夫人过寿,晋王妃和宁泰公主要去贺寿,德妃的母亲办寿宴,德妃的儿女们怎么能不去呢?
“到时候咱们三房都要一起过去。茂乡侯府的帖子是按三房送的,到时候这寿礼自然也要按三房送。陆太夫人身份贵重,这寿礼你也要仔细斟酌才是。”这话是对顾嫣然说的,顾嫣然便欠了欠身:“是,谢谢二婶娘提点。”
“行了。”侯夫人笑了起来,“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成了。到了那天正日子,都到这边来一起过去。你的礼数我是放心的,只消谨言慎行就是了。对了,那谢姨娘怎样了?胎气还稳?我这里得了一支参,虽说只是三十年的,但孕妇用起来倒也合适,你一并带回去罢。”
“怎么好又拿二婶娘的东西。”顾嫣然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参我那里还有,若不够了,再来向二婶娘讨。”
“拿去吧。”侯夫人也笑吟吟的,“到底是鸿哥儿头一个孩子呢,自然要仔细些。”
“那就多谢婶娘了。”顾嫣然起身,“我替谢姨娘领了婶娘的好意,就不打扰婶娘理事了。”
“嗯,我知道你那边一天也有许多事,去吧去吧。”侯夫人仍旧笑眯眯的,“听说那几个庄铺有些不好?你从没管过这些,乍一接手忙乱些也是有的,只是那庄铺上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即便有什么要改动的,也别把人都逼走了才是。不是婶娘多管闲事,只怕外头人不知道你初接手没经验,倒说你苛待人呢。”
顾嫣然站住了脚,静静听完侯夫人这番高谈阔论,才看着她道:“多谢婶娘提醒。只不过我十岁上就跟着我母亲学管家看账了,我家的铺子虽小,但道理是一样的。”
侯夫人脸色微微一沉,周润已经嗤笑道:“听二嫂这话,敢情那庄子铺子里的账都理清了?那二嫂还真是本事呢,那可是十几年的账了。”
“那些陈年旧账,我根本不曾去理。”顾嫣然根本不为所动,仍旧不紧不慢地说话,“峻之说了,那些都是二叔二婶多年操劳积下来的,如今因他是长房嗣子,才得了这份产业;从前既未曾对这些庶务尽心出力,自然没有去计较的道理。如今这些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旧账一概不理,只管日后做好就是了。至于庄子铺子里用的旧人,也是同一道理。”
侯夫人脸色又阴了一层。那几个庄子铺子自然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庄子每年的利息自然是平平,铺子往年进项倒不错,可是账上做过手脚,现银几乎都被提空,不过只留下了仓库之中的货品罢了,还有相当的数量是积压滞销之物。本想着长房只怕要细细查账,说不定还要闹起来。她那些账目都做得十分细致,又鼓动铺子里的掌柜和账户乃至几个多年的大伙计闹着离开,到时没有这些熟知内情的人帮忙,长房就是再查,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可如今顾嫣然这一番话,简直说得是光风霁月,对自己做过的那些手脚竟似是全不在意。虽然银钱都是她得了,可这种蓄势已久一拳打出却落了个空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憋气!她用了这些手段,可长房竟好似还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这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顾嫣然说完了这番话,转身就走了。她并没说谎,那些陈年旧账她根本不曾细查,只看了账目上所余的银两和库中的货物,就已经明白侯夫人的心思了。这几个铺子地脚都不错,最短的开了也有五六年,若真是如账面上所说运转不灵进项不多,侯夫人又怎会养着这些伙计和管事这许多年?这每月的工钱就不是个小数字,难道侯府是慈善堂不成?
且这几个铺子上的掌柜和账房,几乎是约好了一般要辞工,纵然是再没脑子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顾嫣然挽留了一下,看他们一副去意已坚的模样,也就干脆地放人走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这几个铺子的事儿,提拔了下头的大伙计起来,先把生意运转着,再徐徐图之。
她并不是在侯夫人面前矫情。周鸿说得明白,侯夫人给的东西他本就不想要,既然如今拿了,从前的账目便一笔勾销。顾嫣然极赞同此事,今后这四个铺子两个庄子,只当与侯夫人再无关系便是了。
顾嫣然一走出门,侯夫人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周润连忙过来:“娘,别为她生气。不过是根本查不出账来,说几句漂亮话罢了。”
侯夫人一拍案几:“我就是厌她这些漂亮话!仿佛长房多么宽宏大量似的。这些年若不是我精心打理,长房能分到什么?”
周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