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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并不缺少忠心之辈,在徐循遭难永安宫倒台的那天,她素来信用的九个人都展现了自己的忠诚。徐循也很庆幸,自己虽然对手下动过疑心,但这疑心的种子没有发芽长成大树她没有辜负这九个人对她的一片心意。
出去的李嬷嬷和红儿、草儿,徐循并不记恨,也并未因此看轻她们。宫里的日子并不算多快活,有退路的人想要离开,是人之常情。但留下来的赵嬷嬷、孙嬷嬷、钱嬷嬷、花儿、蓝儿,她们却更值得她依靠,值得她信赖。少了个柳知恩,她还有五个人可以用,还有五个人可以把什么话都摊开来商量——当永安宫已经风雨飘摇,也许下一刻就会颓然倾倒的时候,她们都没有离开这座大厦,未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让她们出卖自己。
但,柳知恩和这五人都不一样,少了他,就像是少掉了一条腿,少掉了一张嘴,徐循忽然都有点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了。
她已经习惯了在开腔的时候,有一个稳定而淡然的声音,接过她的话口,从容不迫地对她提供着自己独到的想法她也习惯了什么事都有个绝对可靠的人为她办妥,方方面面都能照应得到,她想到的,柳知恩都会想到,她想不到的,柳知恩也会为她弥缝到。这种安全感,除了柳知恩以外,再没有谁给过徐循——说来可笑,直到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后,徐循才明白,原来有他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很安心的。
就算他也一样可能被永远关在永安宫里,就算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宦官,连太监的名分都没混上。可当她自忖必死的时候,依然相信柳知恩能把点点看顾得好好的,只因为他是柳知恩,只因为他答应过她。
而这种超常的信赖,对于一个宫妃来说是很危险的。徐循自己就受过相关的教育,对底下人,可以用,不能靠。
妃嫔在皇帝跟前不过是妾侍,但在自己的宫室里就是主子。主人要有主人的样子,底下的奴仆为你办事,受你的庇佑,这种从上到下的关系,绝不能乱,一乱就是乱了纲常,就好比唐末那些‘门生天子、定策国老’,好比王莽篡汉,纲常乱了,整个世道都会跟着乱。徐循就是要依赖,也应该依赖皇帝,对她的嬷嬷们和宦官们,她只能信用,不能依靠。
她一直都把钱嬷嬷的教导记在心里,这条道理,也努力去实行。徐循虽然一直都很看重四个嬷嬷,刚入宫的时候甚至说得上是言听计从,但当她随着太孙北上,身边只有一个孙嬷嬷服侍的时候,徐循也没有因为她最看重的钱嬷嬷不能跟在身边,而失落慌张。
她对柳知恩是有点不一样,徐循终于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在南内的时候她不愿去想,可现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只有承认这种不一样,才能去调整、去适应柳知恩留下来的空白。
皇帝不需要知道她对柳知恩的不一样,徐循怎么要对自己诚实,要怎么不被改变地活下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可她的想法一旦泄露出去,柳知恩就绝没有活路了没有人需要知道柳知恩在她心里,居然已经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一块空间。
她也不能再见柳知恩,不能再提起柳知恩了——也许绝口不提,会有几分刻意,偶然间说上一两句话,才更符合她的性格徐循很清醒地计划着她的行动:她要表现得柳知恩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下属,她为他的付出感动,也希望他有个不错的前程。也许,相机在皇帝跟前为他的仕途说上几句好话,才更能让柳知恩处于一个安全的境地。
除此以外,再没有了,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以后,她不能再提、再见,甚至是再想柳知恩,这种超出伦常的关系,不论是否涉及到男女情爱,都不应再被第三人知道,甚至连柳知恩本人,都不该有所察觉。尽管,这种感情,和男女之情并没有多少关系,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其中的分野?他们看到的,都只会是妃嫔、宦官,非同寻常的情谊鱼吕之乱里,处死的不少宫妃,不也就是因为和宦官发生了非同寻常的情谊吗?
“娘娘、娘娘”小声的呼唤,将徐循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她微微地一惊,很快又掩饰地一笑。“怎么了?”
赵嬷嬷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娘娘刚才出了好一阵子神可是想到了南内的日子?”
是啊,在所有人心中,她在南内,应该是过着一种战战兢兢、惶恐不已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对身心的极致折磨。让一个娇生惯养的妃嫔去干粗活,不但是对身体的摧残,更是对尊严的侮辱。徐循太能理解别人对她的解读了——曾经,她怀抱的也是如此一种最典型的宫人心态。
她不禁摸了摸脸颊,哑然失笑:原来刚才她脸上的表情有这么肃穆?肃穆到赵嬷嬷甚至以为她是想到了南内的日子?
“我是想到了曹宝林和吴婕妤。”她把话题接续了下去,“很久没见,忽然再看到她们俩,就觉出差别了。才过了三个月,怎么感觉就像是过去了三年一样才几岁啊,都让我觉得她们有点老了。”
赵嬷嬷笑了,“这两位在您跟前,可是尴尬了——前段时间,没少去长宁宫那里请安。现在您又回了永安宫可不是小心翼翼的,在您跟前要能活泛起来,那才怪了。”
是这个理儿,但徐循却觉得,这两位宫人有如此的变化,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
曹宝林和吴婕妤自从入宫以来,因为个人资质所限,就从来都没有怎么受宠过。除了皇帝发疯地想要子嗣的那段时间以外,一个月往往都轮不到一个晚上侍寝。
而像她们这种没有宠爱的妃嫔,宫里的日子,对她们来说是非常漫长、非常无聊的。徐循以前还在做太孙婕妤的时候,总觉得皇宫里的妃嫔们,看来气色都不错,即使是不受宠,日子也不难熬。现在她才知道,在这物质极度丰沛的宫里,饿,确实是饿不死的,折磨人的是另一种东西。
以她当时刚脱贫致富的心态来看,她们的生活的确很值得羡慕,吴婕妤和曹宝林当然也不可能饿死、冻死,她们在生活上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不论是谁当权,起码的工作都要做到位。
然而,丰沛的物质无法改变的是她们的卑微她们不受宠,也没有受宠的可能,皇帝的眼睛可能会投注到将来选秀进宫的另一批秀女身上,也可能会在和他多年相伴的潜邸旧人身上流连不去,但他却不会注意这些既不新鲜,也不有趣的嫔妾。曹宝林和吴婕妤的事业已经完了,对整个宫廷来说,她们根本无足轻重,这宫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和她们都没有多少关联。不论她们是向着长宁宫也好,还是向着永安宫也好,得到的都不会多一分又或者少一分即使多了那么一分,多了新鲜的绫罗绸缎,多了贵重的金银珠宝,她们又要穿戴给谁来看?
徐循入过局,所以她想要出去,可这两个连入局资格都没有的小姑娘,才刚二十岁不到,一生已经看得到头。——活,和一头猪一样,好吃好睡,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一直活到皇帝去世的那一天,被牵到寿昌宫里,一根绳索勒死了陪葬。
大部分没有宠爱也没有子嗣的妃嫔,也许多数都是这样的一种结局,曹宝林和吴婕妤正式入宫得晚,很可能还不知道殉葬的事。
而徐循也不知道,是知道对她们更残忍,还是不知道对她们更残忍一些。
但这些想法,赵嬷嬷是不会懂的,只有柳知恩能明白,只要一个眼神,徐循就能明白柳知恩的明白,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微微地,带着些怜悯气息地笑着,轻声说一句带有睿智气息,又有点逗乐的俏皮话。而他的眼睛则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的明白:是的,曹宝林和吴婕妤,已经被这宫廷吞吃了下去,以一种很麻木、很隐蔽的方式,抽取了她们身上的活气儿,它又吞去了两个人的青春年华,吞去了两个人的青春活力。
可柳知恩不在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吃人的宫廷,去南京司礼监过上了自己的好日子。南京城没有皇族居住,柳知恩也没有主子,每天在司礼监当差下值以后,也许他会回到自己在城里置办的府邸,也许他会回到三宝太监的宅邸里,也许,他的义父也会为他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徐循曾听人说过,民间有些女子,巴不得能攀上宫里出来的大太监,做他们的妾侍,享用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她也听过这样的故事,皇帝曾和她说起过几个镇守太监的作为:“天高皇帝远,自然就折腾起来了。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懒得说罢了!”
也许再过几年,他也收个义子,从此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不论如何,在南京,没有心意莫测的皇帝,没有暗潮汹涌的宫廷倾轧,没有这让人窒息的勾心斗角。在徐循的想象中,南京就是人间乐土,而柳知恩在那里过着的,正是一个宦官所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她应该为他高兴,她想,柳知恩真是太有本事了,就像是范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他对她的仁义,成全了他自己的命运。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知不觉间,她说出了口,在赵嬷嬷诧异的眼神中,她自言自语。“我应该为他高兴——我真为他高兴。”
赵嬷嬷神色一黯,她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娘娘是在说柳爷?”
“是啊。”徐循真正真心地笑了出来,她说。“我们两个人里,终于是出去了一个,我虽然很羡慕他也有点舍不得,但也真心为他高兴。”
‘我们两个’赵嬷嬷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提心吊胆地环视了屋子一圈,还好,庄妃娘娘后头的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之处,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但赵嬷嬷也不敢继续讨论柳爷了,她恨不得假装柳爷从未存在过,又或者说,假装刚才那一会儿的庄妃娘娘从未存在过。
“奴婢也为他高兴,”赵嬷嬷说,她赶快把话题给拉了回来,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进。“不过,少了柳爷,永安宫的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眼下,永安宫面临的局势,确实也有点复杂。”
还好,庄妃娘娘终于再没有出神了,她的表情不再那样变幻莫测、那样患得患失、那样危险,她还是那个很实际,很灵醒,虽然善心,但却并不糊涂的庄妃娘娘。
“你是说孙贵妃和小吴美人的事吧。”庄妃的语气很平淡,态度也很镇静。“昨儿回下房以后,没少打探消息吧?”
永安宫正殿可不是住下人的地方,禁闭了三个月,一被放出来,所有被关的宫人当晚全都回下房去了——洗澡,洗衣这些琐细活计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过去三个月没听的八卦给补上。赵嬷嬷虽然一早就过来服侍,但昨晚可是没少听人说故事。
“是,”她说,“长宁宫那里,距离遥远不说,现在那里的消息也传不出来。不过,小吴美人现在就住在花园子左边的昭阳殿里,距离咱们这儿不远,听说您出来以后,她打碎了一只茶杯这是南医婆带的徒弟绿药亲自过来说的。”
小吴美人闹了胎气不稳,然后就从永安宫搬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具体缘由就没有传开,她到底是为什么搬走,宫里当然也有种种猜测。有一种说法就是孙贵妃不想永安宫里再出一个皇嗣,于是就把不情愿的小吴美人给撮弄走了。也有人说是小吴美人不想在倒霉的永安宫里住,生怕影响到胎儿的气运,赵嬷嬷不知底细,肯定要四处打探,把这件事告诉徐循,便是告诉她:小吴美人对徐循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仇恨。
徐循当然深知其中原委,她并不在乎小吴美人莫名其妙的恨意,只道,“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别理她,就算她遣人来送礼,也别回。”
赵嬷嬷一听就知道徐循是掌握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信息,不过她也只要徐循的一个态度,有了态度,她就知道该如何办事了。“老奴省得还有,皇后今早也遣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还有给点点的平安符,说是自己在天尊跟前求的,请了供奉师父开了光”
既然是在长安宫清修,也没有就修仙师一个人的道理,起码引进门的女冠要请一个,也要有些小道姑在身边侍奉,皇后以前要去佛前求子,现在也有实力给别人开平安符了。
“以后要叫静慈仙师了。”徐循纠正赵嬷嬷,她道,“胡姐姐那里来的礼都收,回别回厚礼了,她用不上得空了你问问现在阿黄在谁那里养着,以后有好东西,安排着给阿黄送些。”
“是。”赵嬷嬷不由得也叹了口气,“昨日惠妃送的礼”
徐循想到何仙仙都笑出声了,她随手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个玉桃盆景,“你就回这个回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