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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性格执拗,被养娘一说,更生气了,连声道,“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我要去西苑!”
皇帝素来都很爱孩子的,也被她闹得烦了,皱眉道,“点点不要闹了,天气冷,孩子都不能去,又不是只有你!”
点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谁说的!”
她呜呜咽咽,方才吐露了真言,“大姐姐和三姐姐就都去了,呜娘派人去接她们来着,我、我也要和姐姐们玩”
哭起来反倒是好办了,皇帝连忙把她交还给乳母,钱嬷嬷使了个眼色,乳母就把点点抱到隔屋去哄了,皇帝方才是松了口气,望了望在炕上的壮儿——这孩子一脸忧虑,还看着姐姐哭泣的方向,仿佛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刚被迁怒了。
“真的打发人去接阿黄和圆圆了?”他有丝诧异——虽然徐循和他一道出游的时候,是会带上两个女儿,不过
“回皇爷话,是如此不假。”钱嬷嬷也是为徐循解释,“因点点怕冷,也还小,怕她在雪地上走不稳要滑倒。上回带去一次就不肯带了,倒是两位小殿下年纪大些,也都爱玩雪,圆圆先几日还特地绕过来央求娘娘带她去玩,娘娘便打发人去问了,若能去,便一道接去玩。”
看来,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圆圆和永安宫的关系的确不错,前回接她来玩,她口中还念叨着妹妹呢。
“明年就可以带她一道去了,今年是还小了点。”他说,“再过几年,也带上栓儿,家里就这么几个,孩子们不能彼此疏远了。”
钱嬷嬷还会有二话吗?反正皇帝这么说,未必代表贵妃会这么做,她很恭谨地应承,“皇爷说得是。”
皇帝看了她一眼,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老脸上的隐隐不屑——不是说她不屑自己这人,不,皇帝看得出来,这个老嬷嬷的不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很愚蠢的话。
徐循会接圆圆,但绝不会去接栓儿,即使有他开口都没用这个老嬷嬷是如此认为的,她也有如此确信的理由。虽然永安宫不会主动构陷、打压别人,但徐循也绝不是个傻瓜,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就给坤宁宫送上针对她的把柄。——皇后这辈子,针对她的心思估计是改不了了。
这一年来,她里外操持,付出的心血他不是没看到,也不是不满意。起码,比起胡氏治下那混乱不堪的后宫,皇后的努力也不是没成果。一样是有个咄咄逼人的宠妃,真要平心而论,徐循的举动要比当年的她还更不逊,说去西苑就去西苑,说去南内就去南内,除了每三日的请安不大落下以外,其余任何活动,不想去她就不去,反正是连面子都不顾了,摆明就是不屑坤宁宫在这样的前提下,皇后还能把宫里治理得妥妥帖帖、清清静静,少有乱象发生,连东厂都难以找到她的疏漏之处,光是这份能力,就值得他的称许。——至于她对他,他对她的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正因为皇后是这能耐的性子,只要他还宠着徐循,只要徐循还养着壮儿,还是贵妃,她对徐循的忌惮就绝不会停止。只是在他的警告过后,她未必会做些真正犯忌的事,给自己吹吹枕头风,也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一点事了。至于这点心思、这点动作,那还是要容许皇后的,世上有谁真是美玉无瑕?内阁里三个阁老彼此还互相看不顺眼呢,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些事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看着皇后绞尽脑汁对付徐循,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调剂。
不过,今日她出的这招,的确是让他有点诧异,皇帝并不觉得皇后会说谎,她说韩女史在她跟前说‘不想殉葬,所以不愿做妃嫔’,那韩女史肯定就是这么讲的。至于她在徐循那儿怎么说
“娘娘。”
“娘。”
“姆姆——”
参差不齐的声音提醒了皇帝,他抬起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扬起唇角,一见徐循就笑,“回来了?”
“回来了。”徐循作势要行礼,皇帝挥了挥手,她也丝毫没客气,才刚打弯的膝盖一下就弹了起来,一边解披风一边说,“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内阁无事吗?”
“一天都没什么大事。”皇帝说,“无非都是些照批红的折子,我斗蛐蛐斗了半日,散了就过来了。——倒是你,天黑了才到,在西苑逗留了那么久?”
“没有,带了两个孩子呢,”徐循笑了,她脱下头上的昭君套。“倒是早散了,我回来的时候从南内过,顺带去看了看吴雨儿。”
皇帝的眉毛不免一跳——他在徐循身上真的是很容易吃惊。“你去看她干嘛?”
徐循把早已忘了生气的点点抱了起来,先没搭理皇帝,一边擦着小姑娘脸上没干的泪痕,一边笑道,“你看娘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东西放不进屋里,我撂在外头雪堆上了,去看看?”
把点点哄得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雀跃又带着一群人冲出了里屋,徐循又示意养娘把壮儿抱走了,方才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我是想,如果吴雨儿能真心悔过,等壮儿懂事以后,还是让他去看望一下,把他的身世告诉他,这种事没什么好瞒着的,纸包不住火,谁无意间一句话,都能令孩子有所察觉,我们遮遮掩掩,孩子心里反而容易乱想,一开始就揭穿出来,虽然因为母亲错处,壮儿心里难免难堪,但我好好地教一教,他也能明白过来。倒强似瞒来瞒去,瞒到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反倒生分了。”
这话不能说没理,但皇帝想到吴雨儿的愚蠢——倒还不是因为她的恶毒,便觉得一阵不舒服,他皱眉道,“又何须如此麻烦?我是不赞成壮儿去见生母的,万一被她带坏了怎么办,你要告诉他真相也行,等他母亲死了以后再说。”
他本想说‘那等我勒死吴雨儿,你再说’,但想到徐循性子,又收住了口。
饶是如此,徐循也已经是眉头大皱,但她没有多加抗辩,而是微笑道,“壮儿现在毕竟还小这事也不着急吧。倒是大哥你也是的,把人关在净房里她也罢了,外头看守她的人那才可怜呢,大冷的天,连个歇脚喝热茶的地方都没有,就那样在雪地里干站着。”
“是吗?”皇帝惊道,“是把她关在更衣处?”
他当时的确没想到这守门的关节,现在想想,马十说的那处房子的确十分窄小,没给守门人留下地步。听徐循提起,便道,“那等明年冬天,给她换个地方,守门人屋子里安排个炕,那就好了。今年先对付一番吧,赏几件衣服,多发些赏钱买酒吃。”
徐循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皇帝看得出来,和刚才的微笑比起来,现在的笑是要真心得多了。
她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一眼就可以看透——善,心软,素昧平生的两个低等内侍,也能博得她的怜惜,他们摆脱了寒冷,便能讨得她的喜欢。徐循的性子在这世上可能不算少见,但在朝中宫里简直凤毛麟角,若要再加个定义,在朝中、宫里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简单,又如此驯善的一个。
然而有时候
皇帝也冲她笑了笑,拉着她坐到身边,问道,“是了,权昭容去世的事,你听说了吧?”
徐循自然听说了此事,她点头道,“红颜薄命,好可惜——怎么了么?”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边那个韩女史,权昭容带来的侍女,按例都是赏银送回朝鲜的,但韩女史以秀女身份进宫,似乎不好这么办。”他带着笑斟酌着词句,“刚才和皇后商量的时候,皇后说,韩女史为了不做昭容,也求过她——”
在他密切的注视下,徐循容色最细微的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只是他却不能像是了解皇后一样,了解到在这神情背后的思想,这一刻就是那种时刻之一,这时候的徐循,复杂得他完全无法了解,他没有一点点头绪。
皇后、太后,她们瞒不过他,她们对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对他的想望他亦是了如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确定,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够喜欢他。
“不过,她说她不想做昭容,是因为不想陪葬。”皇帝把话说完。
徐循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正常,在刚才神色一动的时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后的说法。这也从侧面证实了此事的真实性,徐循对皇后的敌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开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后出的招数。这当然也证明了韩昭容肯定在她这里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点了点头,,“她在我这里,也是这么说过几句。”
承认了态度还如此平静。
皇帝没有察觉到,但他的确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云淡风轻地揭过此事——他不应该这么在意的,又不是说,徐循的喜欢就真的比什么都更重要
“你听了就不生气?”然而,话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经冲出了嘴巴。“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徐循看来又‘复杂’了起来,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愤,不像是那天两人吵翻时一样激动,然而冷漠却犹有过之。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果然还是很硬地把皇帝给顶了回来。“不想殉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皇帝对你够好了,他去了让你殉葬,你愿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
第190章 带劲
终于说出来了
和上回顶撞皇帝时一样,徐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但和上回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却并非如上回那般畅快,这一回,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复杂到徐循自己都理不清。
畅快吗,畅快的,这句话,她想说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没有殉葬的习俗了,人殉在春秋时,就已经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第一个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难道就没有后续吗,近古不说,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国朝处处反元,处处都对蒙古恨之入骨,在这件事上反倒去要学元了,怎么不学学人分四等,怎么不学学元治八十年而溃?
文字,实在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即使是深宫女子,十年难出皇城一步,只要识文断字,又有什么障碍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间?徐循虽然没有吟诗作赋的才能,但她懂得读书,她也很喜欢读书。元修宋史,宋修唐史,这些史书又都被收入进《文献大成》里,徐循细细地研读过两史中的后妃列传,从不见殉葬的一点痕迹。这叫她怎么去说服自己,这就一定是后宫妃嫔的宿命?凭什么别人都不用,就只有国朝的妃嫔特别倒霉,也没见就只有你们这一支皇室特别高贵!
心里有了不平,即使反复涂抹,厚厚遮掩,也遮盖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块垒,这怨恨她不知该向着谁,今日终于喷薄而出,冲着皇帝没头没脑地发泄了出去,然而,在一瞬间的爽快之后,望着皇帝怔然的面孔,那份快意就又被种种情绪的洪流淹没。心虚、愧疚、倔强、心疼、畏惧、犹疑她不知这些情绪都是为了谁,又都是为什么,可她确实是没法和上回一样,慨然无悔地继续宣泄着心底的冤屈、愤恨和不平。
在积郁了多年的愤恨背后,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大哥只怕肯定是很伤心吧,他好像从来都没想过,居然也会有人不愿殉葬的。
又或者,也许她可以用另外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来表达,只是不论怎么说,只怕依然会伤到他唉,他对她实在是很好的,她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他凭什么觉得韩昭容就要心甘情愿为他殉葬?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冷笑,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驱使,还得这么心甘情愿地争着那份殉葬的殊荣?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韩丽妃死前的哭喊,想到了景阳宫里传出的震天喊声,徐循浑身上下都在轻轻地发抖,这些年间,她很少让自己回想当年的情景,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不好受。她想问皇帝:昭皇帝主持了后宫殉葬,你呢?你主持了昭皇帝后宫的殉葬吗?她们死的时候有没有哭喊,有没有咒骂?看了那样的场景,你怎么还会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从死?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在桌边木然对视,徐循觉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她畅快非常,几乎要大笑出声,还有一个她却是忧虑重重、患得患失——她怕。
怕死?不,她早就不怕死了,想要在这宫里活得好,就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她不怕死,她怕
她终究是有点怕伤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不争气。
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后宫这三十多个所谓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