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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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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究是有点怕伤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不争气。

  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后宫这三十多个所谓主子,一两千名宫女宦官,哪个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哪个的情绪不是因他起伏?从他母亲到他的妻子,哪个亲人的勾心斗角,不是以他为中心?和他比,她算什么?她就是一个所谓的贵妃而已,哪怕明日就死了,也损害不到他一丝一毫,这世界也根本都不会有一点点改变他说他孤独,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孤独?他没有在七八岁就被掠进宫里,从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见!

  只要手掌微微翻覆,就能把她从人人称羡的云端之中,打入泥沼之中,这男人有如此的权势,又有如此的心术,且还有如此的狠心,皇后和他多年夫妻、青梅竹马,只因一个她尚未知晓的原因,皇帝就以种种手段玩弄她的情绪,吊起她的心绪这些事他没有明说,但她能感觉得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又何必还需要别人的呵护?就算需要,那也绝不可能来自于她,她算什么?就算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一个奴婢心疼起主子来了,觉得自己对他说得话太重了呵,还真是把自己当回事了。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终究还是不争气,看着皇帝怔然的表情,她是真的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痛、愧疚和恐惧。她伤了他,不管她有多不可能伤到他,她依然觉得她伤了他,她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痛而愧疚。她还为失去他的宠爱——失去他对她的好而恐惧。

  再说着不在乎,也还是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她留恋的是他给她的种种特权——是,她也是俗人,特权她也喜欢,金银珠宝她不在乎,但她喜欢那短暂的自由,可以让她沉浸在片刻的错觉之中——然而,她更留恋的是他给她的那些温情,不论事实如何,他是真的以为他很喜欢她,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她毕竟是开心的,她能感觉到她被珍惜和宠爱,她终究还是不想失去这份这份这份

  “你说得不对。”皇帝忽然间开口道,他的下颚绷紧了——压抑着怒火的表现,“素来殉葬,只有妻妾殉夫,奴仆殉主,没有子孙殉父的道理。子孙乃血统之续,传承绵延,祭祀于地上,才是孝道的体现。妻妾仆从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于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气——不奇怪,这都多少年了,为了给殉葬的事说个道道出来,自然是少不得许多饱学之士绞尽脑汁去牵强附会,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毕竟还是生气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里冒犯这一回,他不离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现在收手认错,似乎还来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个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见太后殉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响亮,饱满昂扬,作为争斗的一方来说,实在很不讨喜。“藩王府邸,也从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连上回两人吵架时,都未能激得他动手,这回他居然真的举起手来了。“这样的荒唐话,你也敢说!”

  “荒唐在哪?”徐循反问,“若是妻不能殉,为什么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尽对母的孝道?”皇帝开经筵,也经常要和臣下辩难的,心慌意乱之下,脱口而出,也是颇有道理的反驳。“徐循,我问你这件事,不是要和你说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贵妃有子为何还殉?卫王现在还在十王府养着呢!”徐循抢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很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大哥,我从第一次知道有殉葬这件事开始,就一点也不想殉葬。不止我,从静慈仙师开始,你去问好了,只要是能说实话,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想殉。有一个人说她情愿,那都是说谎——你信吗?大哥,我只怕这实话说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神色,他凝望着徐循,神色无比阴沉,像是在看一个仇敌。徐循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难掩的轻松。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了,她想,终于,我又少了一桩瞒着你的事。

  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想的话说出口,“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你说我对你从来不说假话我是尽量不说假话,可也没有把我的真话全说出口。以后,你杀了我也好,再不来了也好把我又关到南内去也好,我心里总是安的,我算是对得起你的厚爱了起码,我自己心里过得去点。”

  “你——”皇帝说,他张开口,又闭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变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徐循觉得自己蛮可以闭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韩昭容来找我的时候,她——”

  “徐循,你少说两句会死啊!”皇帝终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她把话给吞回去了:再多说,她怕皇帝会忍不住迁怒于韩昭容。虽然,她也的确是今日这乱象的导火索,但因为不想殉葬而死,终究是个很讽刺的结局,徐循自己的命无所谓,她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别人的性命。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徐循眼角余光瞥见赵嬷嬷,见她一脸木然地站着,仿佛连震惊都已忘记,她忽然间又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极力压抑,没有笑出声来,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却是再瞒不了人的。

  起码皇帝是看出来了,而且正因为他看出来了,才会更为生气,虽然没有动手,但皇帝却是阴着脸呵斥了一声,“都滚出去!”

  所有人顿时争先恐后地往外退,昔日的规矩一点都不见,徐循也有点想跟着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不过,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现瞬间而已,他真的已经很生气了,她还是别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屋里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窗外传来的女孩嬉笑声,只是更增了室内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多次欲言又止,似乎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着。

  她在想:这一回,是不是终于会彻底失宠呢?皇后该得意了,她总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拨这一场。

  若是壮儿也被抱去给皇后养,她又失了宠,没准皇后也就根本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会对她和气些,再拉拢拉拢她。毕竟无论如何,还有个位分放在这里。当然,前提是皇帝没有把她的贵妃封号夺去。

  他现在说不定就很想这么做,徐循想,她研究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揣测着他可能的想法:不过,上回把她贬去南内时,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态度了。他会知道,剥夺封号伤不了她的。如果想要报复的话,他还是要另寻办法。

  他会寻出什么办法来?把壮儿抱走?他干得出来,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壮儿始终是皇次子,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对他还会更好。把点点抱走?和壮儿一样,如果不虐待点点,她也不大会受到伤害,而且他毕竟不是这样的人,大哥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哑、赐死以外,她竟没法帮大哥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原来一个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居然还真的能无坚不摧,虽然这种强大,给人带来的感觉除了讽刺以外,竟别无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开口了,他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实意地说,她站起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谢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愿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这样说,”徐循指出皇帝的纰漏,她觉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辩,而是这个该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这么的多,随便来个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读书人,这么多母仪天下的皇后妃嫔,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爱浓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该殉葬了?或者说,如曹宝林等人,将来若万一活在你后头,因你对她们也不大好,没什么感情,她们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要发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连徐循看了都有丝担心。她心里存在着强烈的歉疚,她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肉,可

  可她是不会回头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来想,仿佛个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会为任何人回头,还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让我回头?

  “你怎么能把我和他们等同!”皇帝终于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终于找回了自信,连声音都大了点,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贵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徐循有一万句话回他,就事论事的有,绕过问题的也有,甚至以情动人的都有。忽然间,她想到了在南内的那番对话——那时候,她毕竟也是走了捷径,她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她还是用一个巧妙的表达,回避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不平。

  是啊,那时候她对他戒心好重,她根本不愿说真话,只想用有限度的实话将他打发走。而现在他对她足够好了,好到她觉得她必须说出真话,不然才算是对他不住好讽刺。

  “天子很了不起吗?”她稳稳地说,“天子凭什么就和匹夫不一样,不能和匹夫相提并论?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死了以后,还不是一样烂得连鲍鱼都遮不住那股味儿?宋哲宗头盖骨做成藩僧碗,唐昭宗门生天子,石敬瑭儿皇帝天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人罢了,生死之前,谁都一样!人都有求活之心,你是天子又如何?你老和我说人心幽微,又怎么会以为,这幽微的人心,会因为你是天子,就情愿和你一道去死?你要迫人和你一起死,那是你的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迫几个弱女子何等容易?但若觉得别人不想死还值得责怪,那就太无耻了。”

  “无耻?我无耻?”皇帝重复着她的说话,他的表情都说不上气,只是荒谬得好笑。“你们本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宫里来过得又是什么日子,我亏待你们了?我少你们吃了,少你们穿了?你好意思说无耻?徐循,你——”

  徐循冷对皇帝,她淡淡道,“你若觉得你有道理,不妨问问你的大臣们,你待他们也不错啊,还给发俸禄呢。内宫外廷,本为一体,你问问他们愿意殉吗?”

  “生拉硬扯,这怎么能一样!”皇帝立刻驳斥,“你少拿这一套对我!我对你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再问我、不对,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生死相伴!徐循,你再说一遍,你对不对得起我!”

  “我对得起!”徐循也上了火气,她怒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就不愿陪你死,又怎么样?你不愿意,现在就让我去死好了,你让我去我就去,可你要记住,我心里永远是不情愿的!不管你对我再好,那又怎么样,就是你对我比现在还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死了我也还是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好的——”

  啪地一声响,徐循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人都跌到地上去——皇帝这一掌,是用了真力,他惯常摔打身子的人,又岂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消受得了的?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连爬都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会,方才靠坐了起来。

  身前阴影一阵晃动,皇帝走到她跟前站着,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面上情绪数变,仿佛有一丝悔意,但很快又消散了去,留下的只有一片莫测的空白。他在观察她,观察她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惧怕

  徐循的脸颊是麻的,刚才那一下以后,现在还不是很痛,但也有点麻木,不是很听话。她迫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必然不会很好看的笑——虽然不好看,可也至少是笑,至少,现在她觉得很踏实,她说出来了,她不必再觉得心虚愧疚,总感觉好像自己在欺骗皇帝的喜欢,觉得自己始终对他没说实话。

  她坦然地直视他,没有说话,用不着说话,她知道他会看出来的。她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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