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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3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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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真是一点都没有看错,要是养成了好弄诗赋的习惯,以兄长的性子,将来若是不慎得罪了他,还不知要从故纸堆里翻出多少不利于他的证据来。

  不过,少年时不以为然,虽然贵太妃有交代,郕王私下依然是有读史,自己看,并不写什么论著笔记,也不和人讨论,以他博览群书的阅读量来说,也不算是什么招人眼目的事。所谓读史知兴替,真是一点不假。少帝临朝、朝中无正、边军糜烂、异族复兴,这是国朝由盛转衰的征兆啊。

  上一场大战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的安宁,足以让大部分精锐的军队,变成一滩烂泥,更何况这其中还有足足十年,朝政基本上都出于无人领袖的状态,如今还能镇得住的几位老臣,又被皇帝一一地清了出去——如果皇帝是汉武帝一般的俊才,那倒也罢了,一样是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年少临朝,汉武的确创下了不世的功业,这就是汉代的气数,可落到国朝么,也许是文皇帝篡位的关系,气数在此,就已经尽了。

  心胸狭小,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才具浅薄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当这两点加在一起,再重上自以为是,配合上如此危机四伏的朝局,真是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只能等着国朝在皇兄的领导下慢慢地衰弱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有盛有衰,这世上也不可能真有千秋万岁的王朝,反正由盛转衰也是个漫长的过程,郕王这辈子应该是看不到覆灭的那天,至于他死后的事,他也管不着了。

  也就是这么想着,又因为自己就藩在即,若是没有意外,日后也就是十余年进京一次,和皇兄的交集并不会太多。他也不是个想做大事的性子,学着一般的藩王聚敛民财逍遥度日,难道哥哥还能亏待了他不成?虽说皇兄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兄弟俩的感情,一直也都还算是不错的。郕王压根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皇兄的性子居然变成了这样,只是一言不合,就把他的伤疤也拖出来直接就血淋淋地往下撕扯起来。

  都不是孩子了,郕王今年二十岁,也已经成亲生子,心智也算是早已成熟——他自小就是个好思虑的性子,长大了也是一样,又爱读史,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是思忖了许多。私下也是查阅过当年的往事,和自己的伴伴、姆姆,都谈过自己的两位母亲。

  小时候不懂事,对贵太妃难免许多猜测,知道了身世以后,更是无所适从,对贵太妃的观感,总是来回在极端摆荡,亲近的时候觉得她待自己太好,自己完全配不上,疏远的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偏心,自己永远都比不上姐姐。反而是后来搬出去住了,年纪也渐渐长大,郕王也懂得体谅贵太妃的难处,虽然她对自己,的确是比不上对姐姐掏心挖肺,但毕竟不是亲生,再加上生母又做过那样的事,能做到如今这样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就连生母吴氏那儿,不是她照拂着,也不能这样安安稳稳地住在小院里,虽然永远不能出门,但起码衣食起居上没受什么委屈。

  两个皇子都不是生母养大,确实也都是彼此心中的一根刺,可郕王和皇帝不同,的确是因为吴美人行差踏错才被抱给贵太妃,她做的那些事,按《大诰》都够凌迟的了,也就是因为有了自己才勉强留了一条命。有个罪母这事就是他一辈子的伤疤,传扬出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宫中几乎从无人提起此事,是以宫外群臣还无人知道,现在皇帝一句话就把这事翻出来了,让他怎么回话好?

  身为亲子,该孝顺母亲,皇帝要宽宥了她的罪过,他还能说不?可且不说这么做是否合理,看皇兄意思,是要将吴美人抬举起来,给太妃难堪,且先不说太妃是否会因此难堪,后宫里突然冒出个皇子生母,总是需要解释的吧,这不就等于是要把吴美人之前做过的事情往外宣扬吗?郕王的脸还要不要了?就为了给太妃难堪,自己弟弟的面子就一点不顾了?

  若皇帝是故意的也就罢了,敲打、警告,都还算是有的放矢,可按郕王的理解,皇兄可能根本都没想到这茬,目前就盯着太妃不放呢,倒是把他给撂在这里了。这样顾头不顾腚的事,他是做得出来的。

  再说了,太妃说得本来也没错,王振这人,郕王是没接触过,可就看他迫不及待进宫服侍,便可知道此人的心思绝对称不上纯正。再说,即使是纯正又如何,为了他把太后气卒中了,太皇太后也没少窝火,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当时的事又没有灭口,现在是太后还在,还管着,将来太后不在了,王振若是飞扬跋扈,那起文官直言进谏的胆子可能没有,但也千万不能小看了,嗅探消息,传递谣言,这样的事情他们如何做不得?到时候皇帝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如此不孝之子,怎么堪住乾清宫?

  一句讽谏而已,便如此大动肝火,出招如同醉拳,反而是让人无法去回了,郕王也是无语——他自知自己绝不算是什么绝顶天才,但只怕即使是天才来了,对皇兄也是有种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这让人怎么回呢?这样的人,你根本无法揣摩他的心思,根本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啊!

  但留给他反应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郕王思前想后,凭直觉断然下了决心,他露出感激之色,立刻就跪了下来。

  “兄长,”为了夸张,他还做出了哽咽的效果,横竖他是抱着皇兄的膝盖做哭泣状,他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生恩难报,兄长愿赦其罪过,弟弟真不知该如何酬谢,不知不知该如何回报兄长的恩德。”

  哭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只是生母的确有过,此事也属家丑,受尊号却是心中有愧。再说,生母这些年来,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时而”

  皇帝估计从未过问吴美人的境况,他有些诧异,“怎么?时而什么?”

  “时而有些迷糊,有失心之症。”郕王的叹息是货真价实,贵太妃从不曾禁止他去探视吴美人,郕王搬到东边后,十天半个月也总要过去一次,只是去得多了,倒越看得清楚,吴美人不能说是全疯,不过不大清楚是肯定的,在郕王心里,对生母最大的想望,就是能带到封地去照顾,只是这么做太犯忌,根本就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还是让她关在小院里好,若是上了尊号,安排了宫室,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倒是他已就藩,还能指望谁来照拂生母?求养母?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怕是当不起皇兄给的体面。”

  说穿了,也不是当不起皇兄给的体面,而是一个半疯的女人,即使有了尊号,又怎么来膈应太妃?皇帝不可能指使她来殴打贵太妃吧,那根本也就等于是撕破脸皮了。一句话而已,还到不了这份上。

  “哦这样啊”皇帝似乎也很惋惜,“没料到竟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弟弟对生母情形如此清楚,可是常来探视?”

  “凡入南内,时而都会绕过去看上一眼。”郕王回答道,似乎有几分窘迫,抬头看了贵太妃一眼,又垂下头去。“毕竟是生母。”

  贵太妃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不过,养子这么亲生母,再加上两人从前的恩怨,她心里当不会有多高兴。

  她不高兴,皇帝也就高兴了,横竖他也就是要刁难贵太妃,即使不是按原有思路,贵太妃现在也够难堪的了:藩王入宫探望太妃的次数都是有记录的,当不会多,自己亲自养大的儿子更亲善生母,听说有意给生母上尊号,眼泪都下来了,一切赤/裸裸摆在眼前,贵太妃心里能好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坐了坐,便招呼郕王,“今日难得有暇,意欲去西苑踢球,弟弟一起来吧?”

  即使郕王还有别的安排,也不可能推拒皇帝的邀请,他堆出欢容,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又一道向贵太妃告辞,贵太妃端坐椅上,受了两人的礼。郕王心里,也有些忐忑——希望贵太妃能明白他的苦心

  乘着皇帝转身出门的那当口,他慢了半步,回头望了贵太妃一眼。

  贵太妃虽然依然没有多少表情,但却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郕王心里,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他转身追在皇帝身后,一边绞尽脑汁同兄长搭腔,一边和他一道出了屋门。

  虽说这一场风波,在皇帝这里已经算是过去了,但他来给贵太妃问安,身边自然也有人伺候。贵太妃管束得住清安宫的下人,管束不住乾清宫的心腹,她说王振的这句话,不过两三日,便是传遍了宫中,甚至,连宫外都是有所耳闻。

  第281章

  王振现在的压力也的确很大。

  再度奉诏入宫,事先的确连他也没有想到,皇爷是几次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但王振也没想过皇爷真的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更没想到不放过他的人居然会是太妃。

  在皇宫做事,就如同把头捧在手心,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的结局。这一点,王振体会得很清楚,几年前险死还生的经历,让他有无数个晚上都是惊叫着从被褥中弹起,那种性命决于一语之中,随时可能被当作一枚筹码兑出去的滋味,就算是现在想来,也会令他立刻失去所有欢悦的心情——虽然现在重回宫中服侍,皇爷对其重视非常,但这亦改变不了事实:当年他是如何处境,现在也还是如何处境,即使皇爷已经亲政了,太后说一句话,他也同样有可能人头落地。

  可话虽如此,但皇爷有招,难道王振还能不进宫么?之前他虽然困在府邸之中,但家财万贯、锦衣玉食,无非都是因为皇爷对他的惦念和赏赐,带来了这些实惠。皇爷的性子,他是极明白的,若是不识抬举,必定会惹来他的厌弃,到那时候,还有谁会来保证他的荣华富贵,难道要指望太妃、太后?

  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走到今日还是没得选,当年的事情,王振已经忘却了真相,就当自己是无辜被牵连了,其实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皇爷要他进宫服侍,也并非是为了要给他出气,孩子大了,总是想要在当年的事情上找补一番而已。若是惹来太后的过问,又会如何处理他,只怕是连皇爷自己都没有想好。而作为王振来说,在成为皇爷大伴以后,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但怎么也没想到,清宁宫里寂然无声,太后就和不知道这件事一般,反而是太妃用心叵测,那句话细细琢磨,倒像是要把他王振往死路上逼——进了宫,就是太后心里的一根刺,一个忠义的奴才早就该以死明志,以证清白了。他王振非但没有如此,而且还是一招即来,品德上肯定是极有问题的。

  这是明晃晃的挤兑啊!摆明了就是不想看他安生度日。一句话就把王振的品格从根子上给败坏了,听小黄门传了话以后,王振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乾清宫发生过的那个变故,根本瞒不了皇帝身边近人,当然,不识相的话没人会去说,可人人心里都是有杆秤的。他王振上回被赶出去,冤,算是填在母子争端里头了,宫里同情他的人不少,皇帝没亲政那几年,能安安稳稳在家里住着,也多亏了一些够义气的朋友照拂。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可他的人品大家还是认的,现在他是得意了,但名声也全完了——就只因为太妃的一句话!

  心里能不恨吗?可再恨也得忍着啊,就算只是个太妃,不是太后娘娘,那也不是他一个内侍可以撼动的。即使是她行差踏错、倒行逆施,皇爷身为后辈,没有管教长辈的道理,顶多,也就只能在饮食里动点手脚

  他的思维立刻活跃了起来,可思前想后,也只能将此事放下了:下毒根本是不现实的事,清安宫、清宁宫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小厨房内任用的当然都是心腹,他王振朝不保夕,有什么把握收买人心,让其做下这几乎是必死的大案?再说了,宫里可没准还有柳知恩的眼线呢,这几年,他受宠的程度,可不弱于自己

  比起报仇,现在该想的还是如何自保,如何立足。王振叹了口气,很轻易地就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子,开始去除身上的华服,预备以待罪人的装扮,只穿着中衣,背负着荆条,前去找皇爷哭诉。

  太妃的那句话,说不定还真能让皇爷动点疑心——王振太熟悉皇帝了,即使离开了区区五年,可亲政以后这几年来,两人也没少见面,太妃这句话说出去,皇帝不动疑心才怪呢。

  这一次,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请皇爷将他赐死,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疑心,重新赢得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做内侍的,再风光也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什么大权那都是虚的,唯有牢牢抓住皇爷的心,才能长盛不衰、永享太平。

  不过,即使马上就要开口请皇帝允许自己去死,面上也换上了隐隐的不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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